黎啟臣點點頭:“當時對女子妾奴的刑罰,是為首的處死,織工黥麵劓鼻,繡工斷雙腿腳筋。”
烏階歎道:“這些人都是薑國最好的工匠,腿殘了,便再也沒法使用腰機織布……”聲音幾乎哽咽。
“腰機?那是什麼?”晏薇不解。
公子琮道:“那是一種最簡單的織機,薑國人常用的,在楊國不多見,那織機一端縛在人腰上,另一端用兩腳撐住,織工坐在席上,即可紡織。若腳筋斷了,兩腳無力,撐不起機架,便無法使用腰機了……”
黎啟臣道:“當時的刑罰大概是想著繡工無需用腳,卻沒有想到織工之數不足,有些繡工也免不了要參與紡織的……不過,鹽池地方的平民也用腰機,但會把另一頭固定在房梁上,不需要用腳支撐。”
公子琮道:“聽說也有在地上打上木樁來支撐腰機的。”
烏階冷笑道:“木樁?那些人怕我們再鬧事,連裁斷布帛用的剪刀都不留給我們,刺繡用的針都要早上發放晚上收回,怎會容你打什麼木樁?”
晏薇歎道:“那你們怎麼辦呢?”
烏階道:“後來大家想出辦法來,分別將腰機兩端縛在兩個人的腰上,兩人各從兩頭織起,在中間會合,中間會形成一道重紋,裁斷的長度,剛好是一件深衣的長度,讓那重紋恰好位於衣服腰部位置,上下還可織出對稱的花紋……”
“斷魂繒?!你說的是斷魂繒?”公子琮驚訝道。
烏階沒想到公子琮會識得這織物的名字,奇道:“正是,當年在尚林苑少量織造過一些,但楊王不喜,後來便停了,逃亡以後,我和娘一起,又織過一些……”
公子琮道:“我得過一件斷魂繒的深衣,整幅的繒,腰部像是自帶腰帶一般,有條雙經雙緯編織的條帶,上下各有對稱的通勝紋,穿在身上,從上往下看去,上身是絳色的,下身是青色的,但旁人平視看過來,卻是上身青色,下身絳色,當真是巧奪天工!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沒找到紡織這布的匠人,找了其他匠人來仿製,卻是誰也仿製不來。”
烏階幽幽地說道:“那衣服腰部右側的側縫之中,是不是繡著一個‘水’字?”
公子琮點點頭。
烏階道:“那是我和母親織的,那是我母親的名字……”
一陣沉默,所有人都默默地行走著,誰也不說話。國仇像一堵無形的牆,隔斷了脈脈溫情,說什麼都不合適,索性便不說了。
最後,還是心直口快的晏薇打破了沉默,刨根問底:“後來呢?”
烏階長歎一聲:“後來啊……那次地震,大家四散逃了,那些黥麵劓鼻的織工太過顯眼,多數沒出城便被抓了回去,娘雖然跛腳,但是因為有我在一起,反倒不容易讓人想到是薑國的逃奴。我們不敢往薑國方向走,在西北的偏僻地方躲了幾年,今年因為天旱逃荒,所有人都往東南跑,我們也跟著人流到了這邊,想著若有機會回到薑國,就是死也瞑目了……”
“那你娘呢?”晏薇還是繼續追問。
“被他們殺了……”這五個字,平平淡淡地自烏階口中吐出,不帶絲毫的抑揚頓挫,甚至他腳下的步伐也沒有絲毫停滯。
晏薇倒是一滯,停了腳步,又緊趕兩步追上去,問道:“就在剛才那裏?就是那些人?”
烏階沒有說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更加使勁地拉車,頭低著,身子弓著,背幾乎和地麵平行,走著走著,突然抽出手臂來擦拭了一下眼睛。
晏薇想起了那灰堆邊的人骨,突然一陣煩惡,幹嘔了起來。黎啟臣忙把盛水的葫蘆遞過去。
突然,烏階雙膝跪倒,放聲嚎哭起來,邊哭邊哽咽著說:“就因為……我們是奴隸……是薑國人……就要被殺掉……烹煮……”
晏薇走過去,輕輕拍著他肩膀,不知道怎麼安慰,過了良久才說:“都過去了……不要再想……好好活著,才對得起父母……”
哪知道話音剛落,烏階又低低地近乎呻吟地說道:“他們……他們……灌我喝了……那湯……”說罷一陣狂嘔,把剛剛吃下的食物通通嘔了出來。
晏薇聞著那嘔吐的酸氣,不由得一陣反胃,又連連幹嘔起來。
把埋在心裏的通通吐出來,似乎便得到了新生。烏階哭過吐過之後,便如同脫胎換骨,變得如鐵如石,像初見時那樣沉默寡言,整整一天也不說一句話。
晏薇情緒也很低落,悶悶的不愛說話。
黎啟臣見氣氛沉悶,便問烏階道:“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烏階看了黎啟臣一眼,悶聲說道:“回薑國。”
公子琮一笑:“你是我買來的奴隸,要想脫籍總要先問問我允不允才是。”
烏階盯視著公子琮,一字一頓道:“我薑國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救了我,我自當為奴,至少要拉著車送你們到要去的地方。但是,隻要有機會,我會跑的!若跑不了,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會回到薑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