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太妃殿閣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陳守逸找了一圈,卻沒見到徐九英,問正在往床帳上掛香薰球的小蔓:“太妃呢?”
小蔓掛好香球,向著窗外指了指。不遠處的閣道上有個隱約的人影。
陳守逸隨手拿了一件對襟長衫,走出來尋她。
這處閣道建在高處,視野極為開闊,白日裏能將內宮層層環繞的亭台樓閣盡收眼底。第一次發現這裏時,徐九英還是采女。那時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興致勃勃地帶他登上這裏,讓他欣賞這裏的景致。
陳守逸對這成片的宮殿毫無興致。徐九英倒是很喜歡這裏。就算到現在,她都不時來這裏遠眺。隻是現在夜色正濃,從閣道看出,隻瞧得見一個個朦朧的殿宇輪廓和其間星星點點的燈光。
徐九英沒有讓人跟著,而是一個人背靠木柱、側身坐在欄杆上。她身邊放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籮,裏麵有三四個未吃的橘子以及一大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果皮。她手上還有一個剝了一半的橘子。
“別吃那麼多,”陳守逸道,“會把牙根酸倒的。”
徐九英衝他挑了下眉毛,三兩下將手上的橘子剝好,遞到他麵前。
陳守逸微微一笑,先將手裏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後才接過橘子。
“天涼了,太妃早些回去吧。”他說。
徐九英沒答這茬,而是問:“東西都送過去了?”
陳守逸點頭。
徐九英咧了咧嘴:“他罵得很難聽吧?”
陳守逸不自覺地捏著手裏的橘瓣,垂目不語。
聽完他的話,竇懷仙難免情緒激動,對他破口大罵。他罵徐太妃背信棄義,罵餘維揚是個陰險的小人,最後連趙王和太後也一並罵了進去。整個內侍獄都聽得到他的高聲咒罵。不過竇懷仙罵得最多的還是他麵前的陳守逸。被他用惡毒言辭攻擊的陳守逸並未動怒,隻是沉默地聽著。竇懷仙罵了半天都不見他有任何慍色,惱怒至極,一口啐到他臉上。
陳守逸麵無表情地舉袖拭去唾液,終於開口:“中尉要是沒有別的話,在下就告辭了。”
“你不過是她身邊一條狗罷了,”竇懷仙滿懷恨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她現在能丟棄我,遲早有一天也會丟棄你。”
徐九英看他把橘子擠出了汁,就知道竇懷仙罵得有多難聽,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聽她歎息,陳守逸搖搖腦袋,將竇懷仙的言辭拋諸腦後,冷靜地說:“他一個必死之人,也隻能逞下口舌之利了,不必放在心上。其實……太妃裝作不知道也可以,本來就沒必要和他解釋什麼。”
徐九英短促地笑了一聲:“至少也該讓他死個明白。”
“死到臨頭的人還會在意原因?”
徐九英沉默了。
太後和趙王決不會給竇懷仙任何機會。這次他必死無疑。為了竇懷仙與太後他們正麵衝突並不明智,何況這本就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
陳守逸轉頭看向徐九英。無疑她的情緒有些低落。他能明白徐九英現在的苦惱。再怎麼聰明,這仍是她第一次參與權力爭奪。雖然她不是對竇懷仙下手的人,但畢竟整件事都因她而起。頭一次手上沾了血,心裏大概是有些不好受的。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問:“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這是極不妥當的舉動,不過徐九英並沒有注意到他的逾越。她又拿了一個橘子,重複地做著向空中拋出又接住的動作,苦笑著道:“雖然是早就預想到的結果,但事到臨頭,還是有點心慌。這次可是真的要死人了。”
“奴婢早就提醒過太妃,”陳守逸淡淡道,“這是世上最無情的遊戲。如果沒有麵對殘酷的準備,最好不要貿然進入。”
“你說太後、趙王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徐九英問,“一個竇懷仙我都覺得挺難受的,他們卻能總是輕易就做出決定,哪怕他們知道這些決定會填進去幾百幾千條人命。”
“習慣了吧,”陳守逸道,“手上已經有了這麼多條人命,大概也不會介意再多上幾個。太妃若不想被人踢出局,最好盡快適應這點。”
“這種事也能適應?”徐九英皺眉,“不會覺得虧心麼?”
陳守逸似乎想做一個微笑的表情,最後卻隻是扯動了一下嘴角,回答道:“也許。”
“也許什麼?”徐九英有些摸不著頭腦。
“也許他們做出決定時,並沒有他們看上去那麼心安理得,”陳守逸緩緩道,“也許午夜夢回之時,他們也會想起那些死去的人,甚至還會覺得有些愧疚。也許……也許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允許自己流露出軟弱的一麵。當他們回憶那些死在他們手上的人時,也許會意識到,有些是他們恨過的人,有些是他們可以漠然視之的人,還有一些是與他們關係密切的人。也許他們曾經是朋友、親人,甚至於……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