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將臨。
窗外天光一點點轉暗。沒過多久,便有宮娥前來掌燈。樹燈上浮起團團光暈,下一刻暖黃的亮光便布滿室中。太後的身影也被這燈照拉成了細長的一道。宮人點完燈後即便退去。白露看了看仍在沉思中的太後,幾次想要開口,卻每每話到口邊又轉猶豫。最終她也隻是輕歎一聲,默默退開。
太後聽見這聲歎息,微微轉頭,剛好將白露的神色收入眼中。她不由苦笑,想起團黃離開之前,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
“白露。”在她退出以前,太後輕聲呼喚。
“太後還有什麼吩咐?”白露連忙上前。
“東平王提的條件,”太後緩緩說道,“你有什麼想法?”
白露吃了一驚,連忙跪地:“此事非奴婢所能妄言。”
“沒關係,你但講無妨。”太後語氣溫和。
白露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諸軍之中,以神策軍戰力最強。京師雖然尚有十六衛,但人數、軍備皆不足與之匹敵。陳中尉又統兵在外,形勢恐怕不容樂觀。”
太後點頭。這正是東平王和餘維揚有恃無恐的原因。即使西川的戰事已經接近尾聲,但陳進興所率的神策左軍也無法立刻班師。就算他能馬上回援京都,但長途奔襲之後,對上已將近畿之地納入掌控的餘維揚,也未必能占據優勢。且這一來一回,又要耗去不少時間,京城未必撐得到那個時候。
“其實……”白露續道,“諸鎮若能入京勤王,餘維揚倒也不足為懼。”
神策軍再強,也不可能與國朝全部的兵力相抗。
太後聽了,卻又是一聲苦笑。這一點她豈會不知?不但她知道,東平王亦對此心知肚明,因而利用孫太妃,搶先一步盜去了璽印。沒有印信,朝廷又如何傳旨藩鎮?
白露也想到此節,頗有憂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道:“太後可是打算……”她微微猶豫,到底覺得不便直言相問,改為婉轉暗示:“形勢不利,恐怕要有所取舍。”
話說得十分隱晦,但是太後立刻聽懂了她的意思。局麵逆轉,再與東平王對抗下去,顯然並不明智。
太後沉默著。
她和東平王打的交道不算少,知道他的品性和趙王不同。隻要她肯答應合作,必能得到他的善待。但是這也意味著,她要再度背棄徐九英這個盟友。和她不一樣,徐氏母子對東平王是個巨大的威脅。落到他手上,他們的命運就很難料了。
雖然東平王在信中表明了願意保全皇帝的態度,但是太後並不認為他能信守承諾。皇權之爭豈容得心慈手軟,何況小皇帝還是名正言順的天子血脈?不管他多年幼,行過登基大典,受了百官朝拜,便是朝廷正統。現在東平王或許不覺得小堂弟有什麼威脅,但將來呢?即便東平王能忍著不動手,那些因他得益的人又克製得住嗎?曆來廢帝,又有幾個能夠善終?
史書裏從不缺少枉死之人。她熟讀文史,又見過太多的事跡,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覺得世道本就如此。可現在想到同樣的事可能發生在小皇帝身上,她卻無法再漠然視之。
這一年來,徐太妃常帶著皇帝來看她。因為走動得極為頻繁,小皇帝已與她十分熟悉。小孩子沒有心機,誰經常和他見麵,他就和誰親近。他會主動上來牽她的手,會拿徐太妃最喜歡的吃食向她獻寶,還會在她看書時爬上她的膝頭,親昵地蹭她的臉。很少有人能對這樣一個孩子設防。哪怕明知這是徐氏刻意製造的機會,她還是喜歡上了這個孩子。皇帝對她,已經不再隻是一個模糊的印象,而是鮮活的生命。何況……他還是先帝最後的血脈。
想起先帝,太後不由輕歎一聲。人的感情就是如此捉摸不定。先帝活著時,她從未戀慕過他。他逝去之後,她反而時常回想這些年他待她的種種好處。
當初她雖然為了顧家而答應入宮,但心裏到底還是意緒難平。她向先帝進呈《漢書》,除了消除東宮的疑慮,也未嚐沒有賭氣的意味。
先帝那時應該是難堪的。無論她表達得多含蓄隱晦,畢竟還是拒絕了他的親近。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為難過她,反而順從她的意思,從此與她井水不犯河水。
她曾經以為這樣的冷落是因為她成功冒犯了皇帝,可是直到他臨終的時候,她才察覺那其實是他不動聲色的體貼。從一開始,他就什麼都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