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
《野有死麕》是一首優美的愛情詩。
全詩三段,前兩段以敘事者的口吻旁白描繪男女之情,樸實率真;後一段全錄女子偷情時的言語,活脫生動。側麵表現了男子的情熾熱烈和女子的含羞慎微。轉變敘事角度的描寫手法使整首詩情景交融,正麵側麵相互掩映,含蓄誘人,讚美了男女之間自然、純真的愛情。對於打破章法、句法的卒章,人們常常難以理解。其實,仔細研究《詩經》,不難發現這種在複遝中突兀的單行章段是《詩經》尤甚是《國風》的常見現象。它們往往出現在作品文本的首尾。這種詩甚至往往被視作脫簡或串簡,當原始的自由對歌或集體的祭祀歌唱被刻意摹仿,詩歌的創作者就具備了隨意轉換敘事角度的能力,詩歌從此而自由飛揚,簡潔而形象生動地同時展開情節描述、抒寫心理感受成為可能。作為早期的創作詩,《詩經》中這樣一種寫作手法的運用不免顯得有些程序化,遠沒有應用自如。但也正因此,才感覺《詩經》中的詩是那麼的質樸率真。
《野有死麕》的語言生動而雋永,這主要歸功於口語、方言的使用和刻意營造音樂效果的語詞的創造運用。卒章三句由祈使句組成,純屬口語。直接采用口頭語言能夠最完整最準確地再現女子偷情時既歡愉急切又緊張羞澀的心理狀態。而祈使句本身也提示了這樣一個動作場麵的微妙緊張。《詩經》的語言是詩人創作的藝術語言,它來自於生活口語,又精心經過提煉。《詩經》用的是周代的共同語雅言,也就是西周王畿所在地的鎬京話。但詩人在《野有死麕》中,也用到了方言。方言的使用使整首詩更貼近日常生活,更自然樸實。四字成句,四句成段,是《詩經》的標準句法、章法。整飭的句式其原始實質和有組織地分布用韻字的押韻一樣,是為了產生和諧悅耳、間斷有序的聲音效果。因為漢語的固有特性,間斷有序的聲音的產生就自然會要求句式的整飭。
《野有死麕》中的“樸樕”是聯綿詞,也可寫成“樸遬”。“樸樕”一字除可異寫為“樸遬”外,其聲變化,而意義基本保持不變的,還有“扶蘇”、“扶胥”等分化詞。“樸樕”第二個音節的聲母實際上是借自第一個音節的;從一個音節變成兩個音節,其實質是音節的延長。是音節延長的需要而補充了後麵一個弱讀音節,造成了像“樸樕”這樣的聯綿詞。為了聲音的和諧而刻意創造的語詞豐富了詩歌的語言,也使詩歌的語言更為自然生動。
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賞析】
詩是從男子一方來寫的,但通過他對戀人外貌的讚美,對她待自己情義之深的宣揚,也可見出未直接在詩中出現的那位女子的人物形象,甚至不妨說她的形象在男子的第一人稱敘述中顯得更為鮮明。而這又反過來使讀者對小夥子的癡情加深了印象。
詩的第一章是即時的場景:有一位閑雅而又美麗的姑娘,與小夥子約好在城牆角落會麵,他早早趕到約會地點,急不可耐地張望著,卻被樹木房舍之類東西擋住了視線,於是隻能抓耳撓腮,一籌莫展,徘徊原地。“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雖描寫的是人物外在的動作,卻極具特征性,很好地刻劃了人物的內在心理,栩栩如生地塑造出一位戀慕至深、如癡如醉的有情人形象。
第二、第三兩章,從辭意的遞進來看,應當是那位癡情的小夥子在城隅等候他的心上人時的回憶,也就是說,“貽我彤管”、“自牧歸荑”之事是倒敘的。在章與章的聯係上,第二章首句“靜女其孌”與第一章首句“靜女其姝”僅一字不同,次句頭兩字“貽我”與“俟我”結構也相似,因此兩章多少有一種重章疊句的趨向,有一定的勻稱感,但由於這兩章的後兩句語言結構與意義均無相近之處,且第一章還有五字句,這種重章疊句的趨向便被扼製,使之成為一種佯似。這樣的結構代表了《詩經》中一種介於整齊的重章疊句體與互無重複的分章體之間的特殊類型,似乎反映出合樂歌詞由簡單到複雜的過渡曆程。
讀詩的第二、第三兩章,我們會發出會心的微笑,對詩人的“寫形寫神之妙”(陳震《讀詩識小錄》)有進一步的感受。照理說,彤管比荑草要貴重,但男主人公對受贈的彤管隻是說了句“彤管有煒”,欣賞的是它鮮豔的色澤,而對受贈的普通荑草卻由衷地大讚“洵美且異”,顯然欣賞的不是其外觀而別有所感。原來,荑草是她跋涉遠處郊野親手采來的,物微而意深,重的是情感的寄托、表達,不妨說已成為一個具有能指優勢的特殊符號。接受彤管,想到的是戀人紅潤的麵容,那種“說(悅)懌”隻是對外在美的欣賞;而接受荑草,感受到普通的小草也“洵美且異”,則是對她所傳送的那種有著特定內容的異乎尋常的真情的深切體驗,在我們看來,那已經超越了對外表的迷戀而進入了追求內心世界的諧合的高層次的愛情境界。而初生的柔荑將會長成茂盛的草叢,也含有愛情將更加發展的象征意義。
第三章結尾“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兩句對戀人贈物的“愛屋及烏”式的反應,可視為一種內心獨白,既是第二章詩義的遞進,也與第一章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的典型動作刻劃人物的戀愛心理可以首尾呼應,別具真率純樸之美。讀完此詩,對那位癡心小夥子的一腔真情,我們除了深受感動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賞析】
這是多麼浪漫而自由的愛情:良辰美景,邂逅麗人;一見鍾情,便攜手藏入芳林深處。恰如一對自由而歡樂的小鳥,一待關關相和,便雙雙比翼而飛。
率真的愛情,形諸牧歌的筆調,字字珠玉,如歌如畫。詩分二章,重複疊詠。每章六句,兩句一層;分寫景、寫人、抒情三個層次。而典型環境、典型人物與典型感情,可謂出之無心而天然合作。
清麗的環境和美麗的姑娘,從小夥子的視角見出,楚楚有致,格外動人。“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春晨的郊野,春草葳蕤,枝葉蔓延,綠成一片;嫩綠的春草,綴滿露珠,在初日的照耀下,明澈晶瑩。在這清麗、幽靜的春晨郊野,“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一位美麗的姑娘含情不語,飄然而至,那露水般晶瑩的美目,顧盼流轉,嫵媚動人。先寫景,後寫人,詩中有畫,畫中有人,四句詩儼然一幅春郊麗人圖。而在修長的蔓草、晶瑩的露珠與少女的形象之間,有著微妙的隱喻,能引發豐富的聯想。“清揚婉兮”的點睛之筆,表現了姑娘驚人的美麗。小夥子見到這一切,愛悅之情怎能不噴湧而出。“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這裏,有對姑娘的驚歎,有對不期而遇的驚喜,更有對愛神突然降臨的幸福感和滿足感。
第一章與第二章之間的空白,可理解為姑娘小夥相對凝視之時,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靜場;次章前五句的重疊複唱,可理解為小夥子心情略為平靜後,向姑娘傾訴的愛慕之意和殷殷之情。然而,在這人性純樸的時代,又值仲春歡會之時,無需絮絮長談,更不必繁文縟節。“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隻要兩情相願,便結百年之好;毋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可永結同心。
從《碩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野有蔓草》的“清揚婉兮”、“婉如清揚”,都是通過流盼婉美的眼睛,寫姑娘的美麗。在短小的抒情篇章中,隻有通過傳神的“點睛”之筆,才可能寫活人物;而在陌生男女邂逅相遇之時,四目注視,相對而望,也是最自然的表情。因而,這裏的“點睛”之筆,可以說雖著力而極自然。
這牧歌般的自由之愛,是美好心願的詩意想象,還是先民婚戀的真實寫照?
不過,無論是詩意想象,還是真實寫照,它都帶有原始的純樸性和直率性而不同於後世表現男女邂逅的詩作。《野有蔓草》作為對華夏先民的聖潔自由的婚戀性愛的讚歌,將具有永恒的魅力。
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賞析】
本篇由於隻是表現一種急切的相思情緒而沒有具體內容。
熱戀中情人無不希望朝夕廝守,耳鬢相磨,分離對他們是極大的痛苦,所謂“樂哉新相知,憂哉生別離”,即使是短暫的分別,在他或她的感覺中也似乎時光很漫長,以至於難以忍耐。 本詩三章正是抓住這一人人都能理解的最普通而又最折磨人的情感,反複吟誦,重疊中隻換了幾個字,就把懷念情人愈來愈強烈的情感生動地展現出來了,仿佛能觸摸到詩人激烈跳動的脈搏,聽到他那發自心底的呼喚。全詩既沒有卿卿我我一類愛的囈語,更無具體的愛的內容敘述,隻是直露地表白自己思念的情緒,然而卻能撥動千古之下讀者的心弦,並將這一情感濃縮為“一日三秋”的成語,審美價值永不消退,至今仍活在人們口頭。其藝術感染力的奧妙在哪裏?一日之別,逐漸在他或她的心理上延長為三月、三秋、三歲,這種對自然時間的心理錯覺,真實地映照出他們如膠似漆、難分難舍的戀情。這一悖理的“心理時間”由於融進了他們無以複加的戀情,所以看似癡語、瘋話,卻能妙達離人心曲,喚起不同時代讀者的情感共鳴。
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賞析】
《木瓜》一詩,從章句結構上看,很有特色。首先,其中沒有《詩經》中最典型的句式——四字句。這不是沒法用四字句(如用四字句,變成“投我木瓜(桃,李),報以瓊琚(瑤、玖);匪以為報,永以為好”,一樣可以),而是作者有意無意地用這種句式造成一種跌宕有致的韻味,在歌唱時易於取得聲情並茂的效果。其次,語句具有極高的重疊複遝程度。不要說每章的後兩句一模一樣,就是前兩句也僅一字之差,並且“瓊琚”、“瓊瑤”、“瓊玖”語雖略異義實全同,而“木瓜”、“木桃”、“木李”也是同一屬的植物。其間的差異大致也就像橘、柑、橙之間的差異那樣並不大。這樣,不妨說三章基本重複,而如此高的重複程度在整部《詩經》中也並不很多,格式看起來就像唐代據王維詩譜寫的《陽關三疊》樂歌似的,自然這是《詩經》的音樂與文學雙重性決定的。
你贈給我果子,我回贈你美玉,與“投桃報李”不同,回報的東西價值要比受贈的東西大得多,這體現了一種人類的高尚情感(包括愛情,也包括友情)。這種情感重的是心心相印,是精神上的契合,因而回贈的東西及其價值的高低在此實際上也隻具有象征性的意義,表現的是對他人對自己的情意的珍視,所以說“匪報也”。“投我以木瓜(桃、李),報之以瓊琚(瑤、玖)”,其深層語義當是:雖汝投我之物為木瓜(桃、李),而汝之情實貴逾瓊琚(瑤、玖);我以瓊琚(瑤、玖)相報,亦難盡我心中對汝之感激。實際上,作者胸襟之高朗開闊,已無衡量厚薄輕重之心橫亙其間,他想要表達的就是:珍重、理解他人的情意便是最高尚的情意。
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雙止。魯道有蕩,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蓺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鞫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極止?
【賞析】
這是一首諷刺齊襄公與魯桓公的詩,公元前694年,魯桓公與夫人文薑(齊襄公的同父異母妹妹)同去齊國,原先就與文薑有淫亂關係的齊襄公趁機又與文薑私通,被魯桓公發覺。譴責了文薑。文薑告訴了齊襄公,襄公便設酒宴請桓公,將桓公灌醉後,派公子彭生駕車送桓公回國,在車子裏扼死了桓公。此事傳開後,齊國上下引以為恥,便作了這首諷刺詩。詩的一二兩章譏刺齊襄公荒淫無恥,三四兩章責備魯桓公懦弱無能,對妻子不嚴加管束。
作詩譏刺本國及魯國的君主,不能不有所顧忌,在遣詞用語方麵要避免過於直白顯露,而隻能用隱晦曲折的筆墨來表現。 本詩很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如第一章用雄狐急切求偶來暗射齊襄公急切覬覦回娘家的文薑,第二章用鞋子、帽帶都必須搭配成雙來比喻世人都各有一定的配偶,暗中影射齊襄公亂倫的無恥行為。既鞭撻了諷刺對象,又不讓別人抓到任何把柄。第三、四兩章則用“興”的手法來表現。照朱熹的說法,所謂“興”,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三章以種麻必先整治田壟、四章以砍柴必具刀斧引起娶妻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進一層推及桓公既已明媒正娶了文薑而又放任她回娘家胡作非為,嘲諷了他的庸弱無能。當然,這意思也不是在字麵上明白點出的,而是意在言外,一索可得。
這首詩的風格同《詩經》十五國風中的絕大部分作品一樣,是一首群眾創作的民歌,其特點也是每一章節除少數詞語略作更換外,基本的語詞句法都是相同的,特別是每章的最後二句,句法語氣完全一樣,隻有一二個字的變化,其含義也相似或相近。這正是便於反複詠唱,易於記憶吟誦,寓意比較單純的民歌式作品。此外,從這首詩裏,也反映了男女婚姻必須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封建禮教,早在二三千年以前就已經深入人心了。
穀風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矣。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遊之。
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求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於毒。
我有旨蓄,亦以禦冬。宴爾新昏,以我禦窮。
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餘來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