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編 詩歌(五)(1 / 3)

【賞析】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是卓絕古今的一篇宏偉壯麗的政治抒情詩。全詩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多字,從篇幅的宏闊看,也是我國古典詩歌中少有的。詩人屈原的這篇不朽之作,震古爍今,千百年來深深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靈,成為我國詩歌史以至世界詩史上,最為激動人心而具有“永久魅力”的篇章。

詩題《離騷》二字,把“離”釋為“遭”,是因為“離”通“罹”,即遭受的意思。離騷即離別的憂愁之意。將“離”解作離別,《離騷》原文中有“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上句說離別朝廷被疏遠,下句說失去楚王的信任而愁苦、憂傷。可知釋《離騷》為別憂或別愁,還是符合全詩的思想內容的。

《離騷》是一首規模宏偉的長詩,既具有詩人自傳的性質,又具有某些幻想性的浪漫主義色彩,全詩感情回環激蕩,撼人心魄。

貫穿於《離騷》長詩中的“情”,更確切地說就是一股忠怨之情。忠怨之情是長詩《離騷》的一條主線,而從全詩的結構上看,則可以分為兩大層次,即從開篇到“豈餘心之可懲”,是詩篇的前半部分,這一部分主要寫詩人矢誌報國、高潔自守所遇到的矛盾和不公正的待遇,充分表現了抒情主人公與楚國黑暗現實的衝突;從女媭的責難,即“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至篇末,則主要寫詩人遭讒被疏以後,繼續求索的精神和所引動的內心衝突,以及最後的抉擇。從創作手法來說,前半部分雖然也有藝術誇張,並運用了許多象征手法,但基本上是詩人現實生活的經曆,是實寫;而後半部分,則主要把熾烈的感情化為超現實的想象,表現了詩人內心世界的衝突,表現了一個苦悶的靈魂,上天下地的求索精神。

首先看《離騷》的前半部分。長詩《離騷》的開端就是很奇特的。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詩人首先以十分莊重而自矜的口吻,追述了自己的先祖、家世,即高貴的出身,以及自己奇異的生辰和美名。“高陽”,是古顓頊帝的稱號,在傳說中楚國的先祖是五帝中的顓頊。顓頊的子孫後裔中,有一個名叫熊繹的,周成王時受封於楚。春秋時期,楚武王熊通的兒子瑕,封於楚境屈地,因以地名為氏。後來姓氏不分,故出現了姓屈的一支。屈原上溯先世,乃與楚王同宗。屈原強調說明自己與楚王本屬同宗之親,其意思在說明,他對於楚國的存亡,對於存君興國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接著他又敘寫了自己生辰的奇異,以及父親加予他的美名。前者與寫他的家世一樣,表現他的尊貴不凡,繼而又借用美名來寫他的性格、理想和靈性。總之,這起始的八句,感情是肅穆的,含蘊是深邃的,為他一生的自尊自愛自複位下了基調,也為全詩的體製結構了框架。

接著,詩人表白了自己的品德、才能,並以萬分急迫的心情表達了自己獻身君國的願望:“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眥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詩人說他既有先天賦予的華盛美質,又注意加強修養,增長才能。但他十分焦慮,一方麵擔心時光飛馳,自己為國家做不成事業;又擔心楚王(“美人”)守舊因循,使政治不能革新,耽誤了楚國的前途。兩個“恐”字,充分表達了詩人為祖國前途而焦慮,為祖國前途而擔憂的急迫心情。於是他勸告楚王珍惜年華,丟棄穢惡的行為,改變因循守舊的態度,在他和其它賢臣的幫助下,像騎上駿馬一樣,使楚國得到迅速的振興: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接著他列舉了曆史上曆代興亡的事例,並表示決不怕艱難險阻,要幫助楚王做一位楚國的中興之主: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所謂“前王”,是指楚國開國時的三個英明君主(熊繹、若敖、蚧冒)。意思是說,他要竭盡全力輔佐楚王,使日益衰敗的楚國,重新振興,恢複到開國盛世的那種局麵。

但詩人這一片為國的赤忠之心,並沒有得到應有的理解和支持,相反卻因觸犯了守舊貴族的利益,招來了接踵的迫害和打擊。貴族群小們嫉妒他,圍攻他:“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楚王聽信讒言也不再信任他:“荃(指楚王)不察餘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齏怒”;他為實現理想而苦心培植的人才也變質了:“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當詩人回顧這些的時候,便抑製不住滿腔憤怒的感情,向腐朽反動勢力進行了猛烈抨擊。他痛斥貴族群小們:“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他還大膽地指責楚王反複無常,不可依靠:“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指楚王)之數化!”最後,詩人以堅持理想、絕不妥協的誓言,結束了自己對這一段政治生活的反思:

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表示他要永遠堅持自己的道路,忠於理想,雖慘遭不幸,也絕不改變初衷,要誓死保持自己人格的清白。

但黑暗的現實與詩人愛國理想的不可能實現構成了衝突。詩人於是感到苦悶、孤獨、憤懣,以至強烈的失望,從而將詩人由現實逼入幻境。“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由此,詩歌轉入了第二部分。

堅貞的靈魂需要戰勝誘惑。與常人一樣,在失敗的極端痛苦中,詩人的內心矛盾也激烈異常。在自己的理想不被理解,且慘遭迫害的情況下,還應不應該堅持自己的處世原則和生活態度?在不被自己的祖國所容的情況下,應不應出走遠逝,到他國尋求知音,展示自己的才能抱負?詩人通過女委、巫鹹、靈氛這些虛構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勸說,把自己的內心衝突和抉擇形象化了,從而向我們展示出了一個經過煉獄的考驗,而更加潔白無疵的偉大的靈魂。

女媭用亡身的曆史悲劇來規勸他,勸他放棄執守,與世浮沉。這與詩人“依前聖以節中”的堅持真理的態度是矛盾的,實際也是對詩人既往鬥爭生活的否定。這一內心衝突是激烈的。這個矛盾怎樣解決呢?他需要曆史的反思,需要公平的仲裁。於是他借“就重華而陳辭”,重溫了夏、商、周曆代的興亡史,並以壯烈的心情回顧了前朝那些為正義而鬥爭者的命運。這種再認識不僅增強了他原有的信仰和信念,同時更激發起他繼續奮鬥的勇氣和寧死不悔的壯烈胸懷:

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戰勝了世俗的誘惑,他的內心世界得到了暫時的平衡。於是他在新的認識的基礎上,滿懷激情地進行了新的“求索”。這樣詩篇又展現了一個再生的靈魂為實現理想而頑強追求的動人情景。詩中寫他不顧天高路遠,駕飛龍,曆昆侖,渡白水,登閬風,遊春宮,上叩天門,下求佚女,他在求索什麼呢?他要喚醒楚王,他要挽救國運,他要尋求再次獻身於祖國事業的機會。但楚國的現實太黑暗了。他遭到了冷遇,受到了戲弄,結果以困頓、失望而告終:

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閨中既已邃遠兮,哲王又不寤。

詩人完全陷入到絕望的悲哀之中:“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

詩人本是把自己的命運完全與祖國連在一起的,他赤忠為國,但卻“方正而不容”,那麼他還有什麼出路呢?出路是有的,那就是去國遠逝,去求得個人的安全和前途。這無論從當時“楚材晉用”的風習上看,還是從詩人自身的才能和現實處境上看,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於是出現了第二、第三個誘惑。

索薝茅以筵尊兮,命靈氛為餘占之。

占之的結果,是告訴他在楚國已無出路可言,勸他離開是非顛倒的楚國,去尋求自己的未來。“思九州島島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曰:勉遠逝而無狐疑兮,孰求美而釋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但做出這樣的抉擇,對詩人來說畢竟太重大了,使他“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於是又出現了巫鹹的勸說,巫鹹不但同樣勸他出走,而且還從曆史上賢才得遇明聖的事例,啟發他趁年華未晚而及時成行:“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女媭的忠告,靈氛的勸說,巫鹹的敦促,既代表了當時的世俗人情之見,無疑也是詩人在極度彷徨苦悶中內心衝突的外現,也就是堅定或動搖兩種思想鬥爭的形象化。屈原要把自己思想感情考驗得更堅定,就得通過這種種誘惑。於是在詩中詩人假設自己姑且聽從靈氛的勸告,“吾將遠逝以自疏”,決心去國遠遊。可是正當他駕飛龍,乘瑤車,奏《九歌》,舞《韶》舞,在天空翱翔行進的時候,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故鄉楚國。也就是看來一切矛盾、衝突行將結束的時候,一切又都重新開始:是就此遠離開這黑暗的毫無希望的祖國呢,或是毫無希望地留下來?詩人深沉的愛國情誌再次占了上風,“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詩人終於還是留了下來。他明知楚國的現實是那麼黑暗,政治風浪是那麼險惡,實際上他也吃盡了苦頭,但他不能離開災難深重的祖國,哪怕是在幻想中也不能離開。這樣,詩人又從幻想被逼人現實,悲劇性的衝突不可逆轉地引導出悲劇性的結局。他熱愛楚國,但楚王誤解他,不能用他,楚國的群小凶狠地迫害他;他想離開楚國,這又與他深厚的愛國感情不能相容。最後,隻能用死來殉他的理想了: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成之所居。

總之,《離騷》是一部以忠怨之思為主題的回旋曲。

九歌·東皇太一

屈原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賞析】

作為《九歌》的開首篇,《東皇太一》在全詩中有著特殊的地位與意義。

其實,“太一”在屈原時代並不是神,它在“東皇太一”中不可能充當神的稱謂;而“東皇”,由於先秦時代的東——春對應等關係,表明了它乃是春神的指稱。在沒有更確鑿材料發現之前,“東皇太一”應是春神的說法可以成立。至於“太一”,在這裏的含義是始而又始,象征起始與開端。

詩一開首,先交待祭祀的時日——因是祭春神,故時日當在春天。選擇春日的吉良時辰,人們準備恭恭敬敬地祭祀上皇——春神——東皇太一,讓其愉悅地降臨人世,給人間帶來萬物複蘇、生命繁衍、生機勃發的新氣象。主持祭祀的主祭者撫摸長劍上的玉珥,整飭好服飾,恭候春神降臨。開頭四句,簡潔而又明了地寫出了祭祀的時間與祭祀者們對春神的恭敬與虔誠。

繼而描述了祭祀所必備的祭品:瑤席,玉瑱,歡迎春神的楚地芳草以及款待春神的佳肴美酒。這一切,配合著繁音急鼓、曼舞浩唱,告訴人們,春神將要降臨了。整個祭祀氣氛開始進入高潮。

末尾四句,是全詩的尾聲,也是祭祀的高潮——春神於此時降臨了。“偃蹇兮姣服”——是春神美妙動人的舞姿與外表,“芳菲菲兮滿堂”——是春神帶來的春的氣息與氛圍。歡迎祈盼的人們於是鍾鼓齊奏、笙簫齊鳴,使歡樂氣氛達到最高潮。末句“君欣欣兮樂康”,既是春神安康欣喜神態的直接描繪,也是祭祀的人們對春神降臨所表露的欣喜心態。

全詩篇幅雖短,卻層次清晰,描寫生動,氣氛熱烈,給人一種既莊重又歡快的感覺,充分表達了人們對春神的敬重、歡迎與祈望,希望春神多多賜福人間,給人類的生命繁衍、農作物生長帶來福音。

屈原以不同於《九歌》它篇的寫法,在短小精悍的篇幅中,生動展現了祭神的整個過程和場麵,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九歌·雲中君

屈原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搴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焱遠舉兮雲中。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賞析】

《雲中君》是祭祀雲神的歌舞辭。

《雲中君》這篇詩是以主祭的巫同扮雲神的巫(靈子)對唱的形式,來頌揚雲神,表現對雲神的思慕之情。憑什麼肯定是對唱的形式呢?首先,詩中說:“靈皇皇兮既降”,“靈”指神。又說:“靈連蜷兮既留。”那麼,詩中兩處說到“靈”的部分,一處稱說“君”的句子,都是祭巫所唱。而詩中“蹇將憺兮壽宮”以下四句和“覽冀州兮有餘”二句非祭巫所應言,則又是雲中君的唱詞無疑。其次,《九歌》中另外四篇祭天神之詩,除《東皇太一》兼有迎神的作用,另當別論外,其餘《東君》、《大司命》、《少司命》也都是對唱的形式。

《九歌》的祭祀歌舞是在夜間借助於篝火或竹明、鬆明、燈光進行的,所以表現出一種神秘和恍惚迷離的氣氛。

《雲中君》一篇按韻可分為兩章,每一章都是對唱。開頭四句先是祭巫唱,說她用香湯洗浴了身子,穿上花團錦簇的衣服來迎神。靈子翩翩起舞,神靈尚未離去,身上隱隱放出神光。這是表現祭祀的虔誠和祭祀場麵的。

“蹇將憺兮壽宮”以下四句為雲中君(充作雲中君的靈子)所唱,表現出神的尊貴、排場與威嚴。由於群巫迎神、禮神、頌神,神乃安樂暢意、精神煥發、神采飛揚。“與日月兮齊光”六字,準確地道出了雲的特征:就天空中而言,能同日月並列的唯有星和雲,但星是在晴朗而沒有日光時方能看見,如同時也沒有月亮,則更見其明亮。惟雲,是借日光而生輝,雲團映日,放出銀光,早晚霞光,散而成綺,所以說“與日月兮齊光”。這兩句,上句是說明“神”的身份,下一句更表明“雲神”的身份。“龍駕兮帝服”,是說出行至人間受享。“聊翱遊兮周章”則表示不負人們祈禱祭祀之意,願為了解下情。古人以為雨是雲下的,雲師有下雨的職責。屏翳或以為雲師,或以為雨師,也是這個原因。“屏”是遮蔽的意思。則“屏翳”之名實表示了同“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一樣的意思。

祭巫唱“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乃是說祭享結束之後雲中君遠離而去。“皇皇”是神附在巫身上的標誌。神靈降臨結束之後,則如狂飆一般上升而去。這裏是表現雲神的威嚴與不凡。“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則是雲神升到高空後因眼底所見而言,表現了雲高覆九州島、廣被四海的特征。末尾二句,是祭巫表示對神靈離去的惆悵與思念,表現出對雲神的依賴情緒。祭雲神是為了下雨,希望雲行雨施,風調雨順。所以雲神一離去,人們便悵然若失。由此可以看出,《雲中君》對神的思念,隻是表現人對雲、對雨的乞盼之情。

此篇無論人的唱詞、神的唱詞,都從不同角度表現出雲神的特征,表現出人對雲神的乞盼、思念,與神對人禮敬的報答。一往深情,溢於言表。

九歌·湘君

屈原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