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敘述,一般不著作者主觀色彩。然其中所寫醉酒後的種種失態,客觀上是有批評性的。那些描寫多切合楚王身份。“歸來反故室,敬而無妨些”一句,強調歸來仍受尊敬而無妨害,應是針對楚懷王可能具有的愧悔心情的。
《招魂》的最後部分“亂曰”一段,是全篇的結束語。“亂曰”主要寫打獵。在《招魂》影響下的漢大賦,打獵是描寫的主要內容。這裏卻歸入了亂辭,原因是這與巫陽招魂辭無關,而是作者自身的活動。這裏屈原又以第一人稱出現,敘其在南征途中,回憶起參加懷王狩獵的情況。雲夢一帶是楚國著名的獵場,麵積極廣,漢賦對雲夢之獵有很精彩的描寫。而這裏並未多寫狩獵過程,隻寫了開始時的壯麗場景,“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實際狩獵隻有“君王親發兮,憚青兕”這一句。《呂氏春秋·至忠篇》載有楚王射中隨兕的故事:據楚國《故記》說,殺隨兕者不到三月必死,楚王射中隨兕,申公子培出於忠心,奪歸己有,果然代王而死。有這種傳說作為依據,“君王親發兮憚青兕”其實表現了屈原曾經對楚懷王的安危十分關心,也就是“係心懷王,不忘欲反”的意思。然而懷王終於“客死於秦”不得歸楚了。詩人最後以“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這樣極其淒婉的詩句,結束了這一篇千古絕唱。而這結尾幾句,堪稱《楚辭》中最著名的情景交融片段之一,絕不亞於《九歌·湘夫人》開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等名句。它對後世的影響甚大,如果說宋玉《九辯》的“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數語是中國古典文學悲秋傳統的濫觴,那麼不妨說《招魂》末尾的這幾句是中國古典文學傷春傳統的濫觴。
天問
屈原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斡維焉係,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天何所遝?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出自湯穀,次於蒙泛。
自明及晦,所行幾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女歧無合,夫焉取九子?伯強何處?惠氣安在?何闔而晦?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曜靈安藏?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
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
洪泉極深,何以窴之?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河海應龍?何盡何曆?
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馮怒,墜何故以東南傾?九州島安錯?川穀何洿?
東流不溢,孰知其故?東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順墮,其衍幾何?
昆侖縣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裏?四方之門,其誰從焉?
西北辟啟,何氣通焉?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焉有石林?何獸能言?焉有虯龍、負熊以遊?
雄虺九首,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靡蓱九衢,枲華安居?
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彃日?烏焉解羽?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台桑?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為嗜不同味,而快朝飽?
啟代益作後,卒然離蠥。何啟惟憂,而能拘是達?皆歸射鞠,而無害厥躬。
何後益作革,而禹播降?啟棘賓商,《九辨》、《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馮珧利決,封豨是射。
何獻蒸肉之膏,而後帝不若?浞娶純狐,眩妻爰謀。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阻窮西征,岩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鹹播秬黍,莆雚是營。
何由並投,而鯀疾修盈?白蜺嬰茀,胡為此堂?安得夫良藥,不能固臧?
天式從橫,陽離爰死。大鳥何鳴,夫焉喪厥體?蓱號起雨,何以興之?
撰體脅鹿,何以膺之?鼇戴山抃,何以安之?釋舟陵行,何之遷之?
惟澆在戶,何求於嫂?何少康逐犬,而顛隕厥首?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
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湯謀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尋,何道取之?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湯何殛焉?舜閔在家,父何以?
堯不姚告,二女何親?厥萌在初,何所意焉?璜台十成,誰所極焉?
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製匠之?舜服厥弟,終然為害。
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敗?吳獲迄古,南嶽是止。孰期去斯,得兩男子?
緣鵠飾玉,後帝是饗。何承謀夏桀,終以滅喪?帝乃降觀,下逢伊摯。
何條放致罰,而黎服大說?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該秉季德,厥父是臧。
胡終弊於有扈,牧夫牛羊?幹協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
有扈牧豎,雲何而逢?擊床先出,其命何從?恒秉季德,焉得夫樸牛?
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昏微遵跡,有狄不寧。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
眩弟並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而後嗣逢長?成湯東巡,有莘爰極。
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濱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惡之,媵有莘之婦?
湯出重泉,夫何罪尤?不勝心伐帝,夫誰使挑之?會晁爭盟,何踐吾期?
蒼鳥群飛,孰使萃之?列擊紂躬,叔旦不嘉。何親揆發,何周之命以谘嗟?
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爭遣伐器,何以行之?
並驅擊翼,何以將之?昭後成遊,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
穆王巧挴,夫何周流?環理天下,夫何索求?妖夫曳衒,何號於市?
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
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何惡輔弼,讒諂是服?比幹何逆,而抑沉之?
雷開何順,而賜封之?何聖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詳狂?
稷維元子,帝何竺之?投之於冰上,鳥何燠之?何馮弓挾矢,殊能將之?
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伯昌號衰,秉鞭作牧。何令徹彼岐社,命有殷國?
遷藏就岐,何能依?殷有惑婦,何所譏?受賜茲醢,西伯上告。
何親就上帝罰,殷之命以不救?師望在肆,昌何識?鼓刀揚聲,後何喜?
武發殺殷,何所悒?載屍集戰,何所急?伯林雉經,維其何故?
何感天抑墜,夫誰畏懼?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
初湯臣摯,後茲承輔。何卒官湯,尊食宗緒?勳闔、夢生,少離散亡。
何壯武曆,能流厥嚴?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
中央共牧,後何怒?蜂蛾微命,力何固?驚女采薇,鹿何佑?
北至回水,萃何喜?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兩,卒無祿?
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不奉,帝何求?伏匿穴處,爰何雲?
荊勳作師,夫何長?悟過改更,我又何言?吳光爭國,久餘是勝。
何環穿自閭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
【賞析】
《天問》是屈原所作楚辭中的一篇“奇”文:說它奇,不僅由於藝術的表現形式不同於屈原的其它作品,更主要的是從作品的構思到作品所表現出來的作者思想的“奇”——奇絕的內容顯示出作者驚人的藝術才華,表現出詩人非凡的學識和超卓的想象力!
《天問》是屈原思想學說的集粹,所問都是上古傳說中不甚可解的怪事、大事,“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凶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他似乎是要求得一個解答,找出一個因果。而這些問題也都是春秋、戰國以來的許多學人所探究的問題,在諸子百家的文章裏,幾乎都已討論到。屈子的《天問》則以惝恍迷離的文句,用疑問的語氣說出來以成此钜製,這就是屈子所以為詩人而不是“諸子”的緣由。而“天”字的意思,戰國時代含義已頗廣泛。大體說來,凡一切遠於人、高於人、古於人,人所不能了解,不能施為的事與物,都可用“天”來統攝之。對物質界說,又有本始、本質、本原的意思。《易·係詞》中說:“法象莫大乎天地。”《天問》的天,也頗有指一切法象的意味,與道家的“道”字,《易經》的“易”字,都是各家用以代表這些“法象”的名詞,屈原為楚之宗室重臣,有豐富的學識和經曆,以非凡才智作此奇文,頗有整齊百家、是正雜說之意,《天問》的光輝和價值也就很清楚地呈現於讀者麵前了!
從全詩的結構及內容來看,全詩372句1553字,是一首以四字句為基本格式的長詩,對天文、地理、曆史、哲學等許多方麵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一說一百五十多個)問題,這些問題有許多是在他那個時代尚未解決而他有懷疑的,也有明知故問的,對許多曆史問題的提問,往往表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政治見解和對曆史的總結、褒貶;對自然所提的問題,表現的是作者對宇宙的探索精神,對傳說的懷疑,從而也看出作者比同時代人進步的宇宙觀、認識論。《天問》以新奇的藝術手法表現精深的內容,使之成為世界文庫中絕無僅有的奇作。
全詩總體看來大致可分兩大部分。每部分中又可分為若幹小節。
從篇首至“曜靈安藏”,這部分屈子問的是天,宇宙生成是萬事萬物的先決,這便成了屈原問難之始,其中從“遂古之初”至“何以識之”問的是天體的情況,“明明”四句講宇宙陰陽變化的現象。第二小節自“圜則九重”到“曜靈安藏”則是對日月星辰提問:它們何以不會墜落?太陽每日要走多少路,月亮何以有陰晴圓缺?以及有關日月的一些傳說的疑問。從“不任汩鴻”起問的地事,從禹治水過渡到“九州島安錯……何氣通焉”說的是古傳說中關於地球的一些情況,而“日安不到”以下六句則就地球上所看到的日的現象發問。第三節從“焉有石林”到“烏焉解羽”一節多為二句一問,都是當時民間傳說中的怪事。
以上《天問》的第一大部分,大體是就自然界的事物發問,並聯想到與自然有關的一些神話與曆史傳說,文章富有變化,聯想豐富而有情致,除少數可能有錯簡外(如“河海應龍”二句或為錯簡,或有失誤),不能以後人習慣的文章結構之法去看它,而認為是“與上下文不屬”,雜亂而無章法。
從“禹之力獻功”起,對大量的神話故事和曆史傳說與史實提出了問題,這些各種各樣的人事問題構成了《天問》的第二大部分。
女岐、鯀、禹、共工、後羿、啟、浞、簡狄、後稷、伊尹……屈子對這些傳說中的事和人,一一提出了許多問題,在對這些人與神的傳說的懷疑中,往往表現著詩人的情感、愛憎。尤其是關於鯀禹的傳說,表現了作者極大的不平之情,他對鯀治水有大功而遭極刑深表同情,在他看來,鯀之死不是如儒家所認為的是治水失敗之故,而是由於他為人正直而遭到了帝的疑忌,這種“問”,實際上表現了詩人對自己在政治鬥爭中所遭遇到的不平待遇的憤懣,《天問》的思想光輝就應當是這樣來理解的。
自“天命反側”起則進一步涉及商周以後的曆史故事和人物諸如舜、桀、湯、紂、比幹、梅伯、文王、武王、師望、昭王、穆王、幽王、褒姒直到齊桓公、吳王闔廬、令尹子文……屈原提出的好多問題,充分表現了作者對曆史政治的正邪、善惡、成敗、興亡的看法,這些敘述可以看成是這位“博聞強誌”的大詩人對曆史的總結,比《離騷》更進一步、更直截了當地闡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張,而對楚國政治現實的抨擊,也是希望君主能舉賢任能,接受曆史教訓,重新治理好國家的一種變幻了的表現手法。
《天問》的藝術表現手法主要是以四字為句,以問的形式從一個問題聯想到另一個問題。細細讀去還是可以理清脈絡,弄明主腦的。《天問》在語言運用上與屈賦的其它篇章不盡相同,通篇不用“兮”字,也沒有“些”、“隻”之類的語尾助詞。句式以四言為主,間雜以三、五、六、七言。大致四句為一節,每節一韻,節奏、音韻自然協調。有一句一問、二句一問、三句一問、四句一問等多種形式。又用“何”、“胡”、“焉”、“幾”、“誰”、“孰”、“安”等疑問詞交替使用,富於變化,因而盡管通篇發問,讀來卻圓轉活脫而不呆板,參差錯落而有風致,這構成了《天問》獨特的藝術風格,當然它表現的是屈原的學術思想,問的是實實在在的問題。因此在修辭手法上,自然沒有像《離騷》、《九歌》、《九章》那樣綺麗而富於浪漫色彩,但正如清賀裳《騷筏》所評“其詞與意,雖不如諸篇之曲折變化,自然是宇宙間一種奇文”。
總之《天問》是中國文學史上極具特色而有很特殊意義的文學傑作,在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上都有它相當高的價值與地位。
九辯
宋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
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雍雍而南遊兮,鶤雞啁晰非悲鳴。
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
悲憂貧蹙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
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積思,心煩憺兮忘食事。
願一見兮道餘意,君之心兮與餘異。車既駕兮朅而歸,不得見兮心傷悲。
倚結兮長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軾。忼慨絕兮不得,中瞀亂兮迷惑。
私自憐兮何極,心怦怦兮諒直。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凜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餘萎約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臧。葉煙邑而無色兮,枝煩挐而交橫;
顏淫溢而將罷兮,柯彷佛而萎黃;萷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
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攬轡而下節兮,聊逍遙以相羊。
歲忽忽百遒盡兮,恐餘壽之弗將。悼餘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與而獨倚兮,蟋蟀鳴此西堂。心怵惕而震蕩兮,何所憂之多方!
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