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恐怕不少人聽了都會嚇一跳。有沒有搞錯?可以托付天下的,難道不是那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人誌士?難道能夠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還重的“自私鬼”?這些人,隻顧自己,不顧別人。把天下交給他們,放心嗎?
其實,如果了解道家,尤其是熟悉《老子》一書,就會發現這是典型的“老子式思維”。老子的思維方式是什麼樣的?是“正言若反”,也就是反過來思考問題,反過來表述觀點。這樣一種“反向思維”,在《老子》一書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穀,大白若辱”。也就是說,明白就像隱晦,前進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潔白就像汙黑。按照這個邏輯,當然是“大公若私”、“為公若己”,越是重視愛護自己,就越是可以托付天下。
問題是我們不能隻順著老子的邏輯來,還得看有沒有道理。依我看,老子的說法有道理。為什麼呢?因為天下不是某個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個人的天下。所以,重視愛護天下,就是重視愛護每個人,包括我們自己。而且,這種重視和愛護,就應該從自己開始。古人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同樣,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重視、不愛護,怎麼能指望他重視別人、愛護別人,重視天下、愛護天下?不信你看那些視死如歸的“俠客”或者“江湖好漢”,自己腦袋固然別在腰帶上,別人的腦袋又何曾放在眼裏?顯然,隻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別人;首先愛護自己,才能愛護社會。真正貴天下、愛天下的,也一定是貴自己、愛自己的。
結論是:愛護天下,請從愛護自己做起。
這樣一說就清楚了。愛護天下,既然必須從愛護自己做起。那麼,要拯救天下,也就隻有先拯救自己。如果人人愛護自己,人人重視自己,或者說“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矣”。
不過這裏仍有問題,因為老莊的說法與楊朱並不完全相同。老莊的“貴以身為天下”和“愛以身為天下”都是前提,最後還是要“寄天下”和“托天下”,隻不過“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莊子·人間世》),先救自己,後救天下而已。楊朱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不同,是說隻有當所有的人都不需要做出犧牲拯救天下時,天下才真正太平了。但仔細想想,這種表麵上的不同,也就不成問題:如果人人都可以寄托天下,天下還需要寄托嗎?人人都可以拯救天下,天下還需要拯救嗎?或者換一種說法也行:如果人人都不需要被人寄托,天下還需要寄托嗎?人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天下還需要拯救嗎?
這就有了第二個結論:最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和寄托的。
這也正是莊子的觀點。在《大宗師》篇(《天運》篇也有),莊子說,泉水幹了(泉涸),魚兒們一齊被困在陸地上(魚相與處於陸),相互用濕氣呼吸(相呴以濕),相互用唾沫滋潤(相濡以沫),哪裏比得上生活在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彼此相忘,互不相識呢(不如相忘於江湖)?眾所周知,相濡以沫,一直被視為我們民族的美德,莊子對此顯然也並不否定。然而在他看來,這並非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根本用不著這樣。因為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水幹了(泉涸)。那麼,泉水不幹,豈不更好?所以我曾經說,我無比敬重見義勇為的人,但決不希望人人都成為這樣的英雄。因為一旦有見義勇為,就同時意味著有災難和犯罪。從這個角度講,能夠“相忘於江湖”,確實比相濡以沫還好。人人“相忘於江湖”的社會和時代,就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社會和時代。因此,楊朱的說法與老莊並不矛盾,反倒順理成章。這樣的思想,當然不能簡單地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