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3 / 3)

○酒具

酒具用金銀,猶妝奩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為之,非宴集時所應有也。富貴之家,犀則不妨常設,以其在珍寶之列,而無炫耀之形,猶仕宦之不飾觀瞻者。

象與犀同類,則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種香氣。唐句雲:“玉碗盛來琥珀光。”玉能顯色,犀能助香,二物之於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風,則磁杯當首重已。舊磁可愛,人盡知之,無如價值之昂,日甚一日,盡為大力者所有,吾儕貧士,欲見為難。然即有此物,但可作古董收藏,難充飲器。何也?

酒後擎杯,不能保無墜落,十損其一,則如雁行中斷,不複成群。備而不用,與不備同。貧家得以自慰者,幸有此耳。然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製新磁,不出成、宣二窯下,至於體式之精異,又複過之。其不得與舊窯爭值者,多寡之分耳。

吾怪近時陶冶,何不自愛其力,使日作一杯,月製一盞,世人需之不得,必待善價而沽,其利與多製濫售等也,何計不也此?曰:不然。我高其技,人賤其能,徒讓壟斷於捷足之人耳。

○碗碟

碗莫精於建窯,而苦於太厚。江右所製者,雖竊建窯之名,而美觀實出其上,可謂青出於藍者矣。其次則論花紋,然花紋太繁,亦近鄙俗,取其筆法生動,顏色鮮豔而已。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種,如寫《前赤壁賦》、《後赤壁賦》

之類。此陶人造孽之事,購而用之者,獲罪於天地神明不淺。請述其故。“惜字一千,延壽一紀。”此文昌垂訓之詞。雖雲未必果驗,然字畫出於聖賢,蒼頡造字而鬼夜哭,其關乎氣數,為天地神明所寶惜可知也。用有字之器,不為損福,但用之不久而損壞,勢必傾委作踐,有不與造孽陶人中分其咎者乎?陶人但司其成,未見其敗,似彼罪猶可原耳。字紙委地,遇惜福之人,則收付祝融,因其可焚而焚之也。至於有字之廢碗,堅不可焚,一似入火不燼入水不濡之神物。因其壞而不壞,遂至傾而又傾,道旁見者,雖有惜福之念,亦無所施,有時拋入街衢,遭千萬人之踐踏,有時傾入溷廁,受千百載之欺淩,文字之罹禍,未有甚於此者。

吾願天下之人,盡以惜福為念,凡見有字之碗,即生造孽之慮。買者相戒不取,則賣者計窮;賣者計窮,則陶人視為畏途而弗造矣。文字之禍,其日消乎?此猶救弊之末著。倘有惜福縉紳,當路於江右者,出嚴檄一紙,遍諭陶人,使不得於碗上作字,無論赤壁等賦不許書磁,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齋某居等字,盡皆削去。試問有此數字,果得與成窯、宣窯比值乎?無此數字,較之常值增減半文乎?有此無此,其利相同,多此數筆,徒造千百年無窮之孽耳。製撫藩臬,以及守令諸公,盡是斯文宗主,宦豫章者,急行是令,此千百年未造之福,留之以待一人。時哉時哉,乘之勿失!

○燈燭

燈燭輝煌,賓筵之首事也。然每見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錯,傾玉醴瓊漿,幾部鼓吹,頻歌疊奏,事事皆稱絕暢,而獨於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而不能不快其目者,非主人吝惜蘭膏,不肯多設,隻以燈煤作崇,非剔之不得其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為六字訣以授人,曰:“多點不如勤剪。”勤剪之五,明於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以觀場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於梨園,置晦明於不同;或以奔走太勞,職無專委,因顧彼以失此,致有炬而無光,所謂司之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過專責一人,擇其謹樸老成、不耽遊戲者,則二患庶幾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終為難事。大約場上之燈,高懸者多,卑立者少。剔卑燈易,剔高燈難。非以人就燈而升之使高,即以燈就人而降之使卑,剔一次必須升降一次,是人與燈皆不勝其勞,而座客觀之亦覺代為煩苦,常有畏難不剪而聽其昏黑者。予創二法以節其勞,一則已試而可自信者,一則未敢遽信而待試於人者。已試維何?長三四尺之燭剪是已。以鐵為之,務為極細,粗則重而難舉;然舉之有法,說在後幅。有此長剪,則人不必升,燈升不必降,舉手即是,與剔卑燈無異矣。未試維何?暗提線索,用傀儡登場之法是已。法於梁上暗作長縫一條,通於屋後,納掛燈之繩索於中,而以小小輪盤仰承其下,然後懸燈。

燈之內柱外幕,分而為二,外幕係定於梁間,不使上下,內柱之索上跨輪盤。欲剪燈煤,則放內柱之索,使之卑以就人,剪畢複上,自投外幕之中,是外幕高懸不移,儼然以靜待動。同一燈也,而有勞逸之分,勞所當勞,逸所當逸,較之內外俱下,而且有礙手礙腳之繁者,先踞一籌之勝矣。其不明抽以索,而必暗投梁縫之中,且貫通於屋後者,其故何居?欲埋伏抽索之人於屋後,使不露形,但見輪盤一轉,其燈自下,剪畢複上,總無抽拽之形,若有神物廁於梁間者。予創為是法,非有心炫巧,不過善藏其拙。蓋場上多立一人,多生一人之障蔽。使以一人剪燈,一人抽索,了此及彼,數數往來,則座客止見人行,無複洗耳聽歌之暇矣。故藏人屋後,撤去一半藩籬,耳目之前,何等清靜。藏人屋後者,亦不必定在牆垣之外,廳堂必有退步,屏障以後,即其處也。或隔絳紗,或懸翠箔,但使內見外,而外不見內,則人工不露而天巧可施矣。每燈一盞,用索一條,以蠟磨光,欲其不澀。梁間一縫,可容數索,但須預編字號,係以小牌,使抽者便於識認。剪燈者將及某號,即預放某索以待之,此號方升,彼號即降,觀其術者,如入山陰道中,明知是人非鬼,亦須詫異驚神,鼓掌而觀,又是一番樂事。惜予囊慳無力,未及指使匠工,懸美法以待人,即謂自留餘地亦可。

梁上鑿縫,勢有不能,為懸燈細事而損傷巨料,無此理也。如置此法於造屋之先,則於梁成之後,另鑲薄板二條,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後升梁於柱,以俟燈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繩索於中,而後周遭以板。此法之設,不止定為觀場,即於元夕張燈,尋常宴客,皆可用之,但比長剪之法為稍費耳。

製長剪之法,禮屋之高卑以為長短,短者三尺,長者四五尺,直其身而曲其上,如烏喙然,總以細巧堅勁為主。然用之有法,得其法則可行,不得其法則雖設而不適於用,猶棄物也。蓋以鐵為剪,又長數尺,是其體不能不重,隻手高擎,勢必搖動於上,剪動則燈亦動;燈剪俱動,則他東我西,雖欲剪之,不可得矣。

法以右手持剪,左手托之,所托之處,高右手尺許。剪體雖重,不過一二斤,隻手孤擎則不足,雙手效力則有餘;擎而剪之者一手,按之使不動搖者又有一手,其勢雖高,如何慮乎?“孤掌難鳴,眾擎易舉。”天下事,類如是也。

長剪雖佳,予終惡其體重,倘能以堅木為身,止於近燈煤處用鐵,則盡美而又盡善矣。思而未製,存其說以俟解人。

長剪難於概用,惟有燭無衣,與四圍有衣而空洞其下者可以用之。若明角燈、珠燈,皆無隙可入,雖有長剪,何所用之?至於梁間放索,則是燈皆可。二事亦可並行,行之之法,又與前說相反:燈柱居中不動,而提起外幕以俟剪,剪畢複下。又合居重馭輕之法,聽人所好而為之。

○箋簡

箋簡之製,由古及今,不知幾千萬變。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鳥昆蟲,無一不肖其形,無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藝之工,至此極矣。予謂巧則誠巧,工則至工,但其構思落筆之初,未免馳高騖遠,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於九天之上、八極之內,遂使光燦陸離者總成贅物,與書牘之本事無幹。予所謂至近者非也,即其手中所製之箋簡是也。既名箋簡,則箋簡二字中便有無窮本義。魚書雁帛而外,不有竹刺之式可為乎?書本之形可肖乎?卷冊便麵,錦屏繡軸之上,非染翰揮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題,蕉葉曾經代紙,豈意未之前聞,而為予之臆說乎?

至於蘇蕙娘所織之錦,又後人思之慕之,欲書一字於其上而不可複得者也。我能肖諸物之形似以箋,則箋上所列,皆題詩作字之襯也。還其固有,絕其本無,悉是眼前韻事,何用他求?已命奴逐款製就,售之坊間,得錢付梓人,仍備剞劂之用,是此後生生不已,其新人見聞,愉人揮灑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為薛濤幻身,予亦未嚐不受,蓋須眉男子之不傳,有愧於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經製就者,有韻事箋八種,織錦箋十種。韻事者何?題石、題軸、便麵、書卷、剖竹、雪蕉、卷子、冊子是也。錦紋十種,則盡仿回文織錦之義,滿幅皆錦,止留紋缺處代人作書,書成之後,與織就之回文無異。十種錦紋各別,作書之地亦不雷同。慘淡經營,事難縷述,海內名賢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購之。是集內種種新式,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陳大概。售箋之地即售書之地,凡予生平著作,皆萃於此。有嗜痂之癖者,貿此以去,如偕笠翁而歸。千裏神交,全賴乎此。隻今知己遍天下,豈盡謀麵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園名箋”五字署名者,即其處也。)是集中所載諸新式,聽人效而行之;惟箋帖之體裁,則令奴自製自售,以代筆耕,不許他人翻梓。已經傳劄布告,誡之於初矣。倘仍有壟斷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減一地,或稍變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亞也。當隨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於倚富恃強,翻刻湖上笠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布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總之天地生人,各賦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嚐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奪吾生計,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位置第二

器玩未得,則講購求;及其既得,則講位置。位置器玩與位置人才同一理也。

設官授職者,期於人地相宜;安器置物者,務在縱橫得當。設以刻刻需用者,而置之高閣,時時防壞者,而列於案頭,是猶理繁治劇之材,處清靜無為之地,黼黻皇猷之品,作驅馳孔道之官。有才不善用,與空國無人等也。他如方圓曲直,齊整參差,皆有就地立局之方,因時製宜之法。能於此等處展其才略,使人入其戶、登其堂,見物物皆非苟設,事事具有深情,非特泉石勳猷,於此足征全豹,即論廟堂經濟,亦可微見一斑。未聞有顛倒其家,而能整齊其國者也。

○忌排偶

“臚列古玩,切忌排偶。”此陳說也。予生平恥拾唾餘,何必更蹈其轍。但排偶之中,亦有分別。有似排非排,非偶是偶;又有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實者。

皆當疏明其說,以備講求。如天生一日,複生一月,似乎排矣,然二曜出不同時,且有極明微明之別,是同中有異,不得竟以排比目之矣。所忌乎排偶者,謂其有意使然,如左置一物,右無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與之相並,是則非偶而是偶,所當急忌者矣。若夫天生一對,地生一雙,如雌雄二劍,鴛鴦二壺,本來原在一處者,而我必欲分之,以避排偶之跡,則亦矯揉執滯,大失物理人情之正矣。即避排偶之跡,亦不必強使分開,或比肩其形,或連環其勢,使二物合成一物,即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實矣。大約擺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並列,不分前後、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勢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梅花體,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餘可類推。當行之法,則有時變化,就地權宜,視形體為縱橫曲直,非可預設規模者也。如必欲強拈一二,若三物相俱,宜作品字格,或一前二後,或一後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謂錯綜;若以三者並列,則犯排矣。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擇一或高或長者為主,餘前後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斷連,不得均勻配合,是謂參差;若左右各二,不使單行,則犯偶矣。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雅人君子。

○貴活變

幽齋陳設,妙在日異月新。若使古董生根,終年匏係一處,則因物多腐象,遂使人少生機,非善用古玩者也。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動移,此外皆當活變。何也?眼界關乎心境,人欲活潑其心,先宜活潑其眼。即房舍不可動移,亦有起死回生之法。譬如造屋數進,取其高卑廣隘之尺寸不甚相懸者,授意匠工,凡作窗欞門扇,皆同其寬窄而異其體裁,以便交相更替。同一房也,以彼處門窗挪入此處,便覺耳目一新,有如房舍皆遷者;再入彼屋,又換一番境界,是不特遷其一,且遷其二矣。房舍猶然,況器物乎?或卑者使高,或遠者使近,或一物別之既久,而使一旦相親,或數物混處多時,而使忽然隔絕,是無情之物變為有情,若有悲觀離合於其間者。但須左之右之,無不宜之,則造物在手,而臻化境矣。人謂朝東夕西,往來仆仆,何許子之不憚煩乎?予曰:陶士行之運甓,視此猶煩,未有笑其多事多;況古玩之可親,猶勝於甓,樂此者不覺其疲,但不可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道。

古玩中香爐一物,其體極靜,其用又妙在極動,是當一日數遷其位,片刻不容膠柱者也。人問其故,予以風帆喻之。舟行所掛之帆,視風之斜正為斜正,風從左而帆向右,則舟不進而且退矣。位置香爐之法亦然。當由風力起見,如一室之中有南北二牖,風從南來,則宜位置於正南,風從北入,則宜位置於正北;若風從東南或從西北,則又當位置稍偏,總以不離乎風者近是。若反風所向,則風去香隨,而我不沾其味矣。又須啟風來路,塞風去路,如風從南來而洞開北牖,風從北至而大辟南軒,皆以風為過客,而香亦傳舍視我矣。須知器玩之中,物物皆可使靜,獨香爐一物,勢有不能。“愛之能勿勞乎?”待人之法也,吾於香爐亦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