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猶米之釀而為酒矣。慮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於粥,猶入水於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饋者,挹水時必限以數,使其勺不能增,滴無可減,再加以火候調勻,則其為粥為飯,不求異而異乎人矣。
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
予嚐授意小婦,預設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澆過稍閉,拌勻而後入腕。
食者歸功於穀米,詫為異種而訊之,不知其為尋常五穀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滿釜澆遍,遍則費露甚多,而此法不行於世矣。止以一盞澆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薔薇、香櫞、桂花三種為上,勿用玫瑰,以玫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穀性所有。薔薇、香櫞、桂花三種,與穀性之香者相若,使人難辨,故用之。
○湯
湯即羹之別名也。羹之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湯者,慮人古雅其名,而即鄭重其實,似專為宴客而設者。然不知羹之為物,與飯相俱者也。有飯即應有羹,無羹則飯不能下,設羹以下飯,乃圖省儉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也。古人飲酒,即有下酒之物;食飯,即有下飯之物。世俗改下飯為“廈飯”,謬矣。前人以讀史為下酒物,豈下酒之“下”,亦從“廈”乎?“下飯”二字,人謂指肴饌而言,予曰:
不然。肴饌乃滯飯之具,非下飯之具也。食飯之人見美饌在前,匕箸遲疑而不下,非滯飯之具而何?飯猶舟出,羹猶水也;舟之在灘,非水不下,與飯之在喉,非湯不下,其勢一也。且養生之法,食貴能消;飯得羹而即消,其理易見。故善養生者,吃飯不可不羹;善作家者,吃飯亦不可無羹。宴客而為省饌計者,不可無羹;即宴客而欲其果腹始去,一饌不留者,亦不可無羹。何也?羹能下飯,亦能下饌故也。近來吳越張筵,每饌必注以湯,大得此法。吾謂家常自膳,亦莫妙於此。寧可食無饌,不可飯無湯。有湯下飯,即小菜不設,亦可使哺啜如流;無湯下飯,即美味盈前,亦有時食不下咽。予以一赤貧之士,而養半百口之家,有饑時而無饉日者,遵也道也。
○糕餅
穀食之有糕餅,猶肉食之有脯膾。《魯論》雲:“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製糕餅者於此二句,當兼而有之。食之精者,米麥是也;膾之細者,粉麵是也。精細兼長,始可論及工拙。求工之法,坊刻所載甚詳,予使拾而言之,以作製餅製糕之印板,則觀者必大笑曰:笠翁不拾唾餘,今於飲食之中,現增一副依樣葫蘆矣!馮婦下車,請戒其始。隻用二語括之,曰:“糕貴乎鬆,餅利於薄。”
○麵
南人飯米,北人飯麵,常也。《本草》雲:“米能養脾,麥能補心。”各有所裨於人者也。然使竟日窮年止食一物,亦何其膠柱口腹,而不肯兼愛心脾乎?予南人而北相,性之剛直似之,食之強橫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麵,是酌南北之中,而善處心脾之道也。但其食麵之法,小異於北,而且大異於南。北人食麵多作餅,予喜條分而縷晰之,南人之所謂“切麵”是也。南人食切麵,其油鹽醬醋等作料,皆下於麵湯之中,湯有味而麵無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麵而在湯,與未嚐食麵等也。予則不然,以調和諸物,盡歸於麵,麵具五味而湯獨清,如此方是食麵,非飲湯也。所製麵有二種,一曰“五香麵”,一曰“八珍麵”。五善膳己,八珍餉客,略分豐儉於其間。五香者何?醬也,醋也,椒末也,芝麻屑也,焯筍或煮蕈煮蝦之鮮汁也。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麵中,後以醬醋及鮮汁三物和為一處,即充拌麵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極勻,擀宜極薄,切宜極細,然後以滾水下之,則精粹之物盡在麵中,盡勾咀嚼,不似尋常吃麵者,麵則直吞下肚,而止咀咂其湯也。八珍者何?雞、魚、蝦三物之內,曬使極幹,與鮮筍、香蕈、芝麻、花椒四物,共成極細之末,和入麵中,與鮮汁共為八種。醬醋亦用,而不列數內者,以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也。雞魚之肉,務取極精,稍帶肥膩者弗用,以麵性見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絲故也。但觀製餅餌者,欲其鬆而不實,即拌以油,則麵之為性可知己。鮮汁不用煮肉之湯,而用筍、蕈、蝦汁者,亦以忌油故耳。所用之肉,雞、魚、蝦三者之中,惟蝦最便,屑米為麵,勢如反掌,多存其末,以備不時之需;即膳己之五香,亦未嚐不可六也。拌麵之汁,加雞蛋青一二盞更宜,此物不列於前而附於後,以世人知用者多,列之又同剿襲耳。
○粉
粉之名曰甚多,其常有而適於用者,則惟藕、葛、蕨、綠豆四種。藕、葛二物,不用下鍋,調以滾水,即能變生成熟。昔人雲:“有倉卒客,無倉卒主人。”
欲為倉卒主人,則請多儲二物。且卒急救饑,亦莫善於此。駕舟車行遠路者,此是饣侯糧中首善之物。粉食之耐咀嚼者,蕨為上,綠豆次之。欲綠豆粉之耐嚼,當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無聲者,斯為妙品。吾遍索飲食中,惟得此二物。綠豆粉為湯,蕨粉為下湯之飯,可稱二耐,齒牙遇此,殆亦所謂勞而不怨者哉!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謀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謀者,以肥膩之精液,結而為脂,蔽障胸臆,猶之茅塞其心,使之不複有竅也。此非予之臆說,夫有所驗之矣。諸獸食草木雜物,皆狡犭而有智。虎獨食人,不得人則食諸獸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獸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諸群書則信矣。
“虎不食小兒”,非不食也,以其癡不懼虎,謬謂勇士而避之也。“虎不食醉人”,非不食也,因其醉勢猖獗,目為勁敵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曲路即得脫。”其不行曲路者,非若澹台滅明之行不由徑,以頸直不能回顧也。
使知曲路必脫,先於周行食之矣。《虎苑》雲:“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其牙爪,則反伏於狗矣。”跡是觀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為糧者,則專恃威猛,威猛之外,一無他能,世所謂“有勇無謀”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則以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膩填胸,不能生智故。然則“肉食者鄙,未能遠某。”其說不既有征乎?吾今雖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無虎之威猛而益其愚,與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養生善後之道也。
○豬
食以人傳者,“東坡肉”是也。卒急聽之,似非豕之肉,而為東坡之肉矣。噫,東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實千古饞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為,而名士遊戲之小術,尤不可不慎也。至數百載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眉公布”之名,以較“東坡肉”三字,似覺彼善於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則有溷廁中之一物,俗人呼為“眉公馬桶”。噫,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非不知肉味,而於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詞者,慮為東坡之續也。即溷廁中之一物,予未嚐不新其製,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筆之於書者,亦慮為眉公之續也。
○羊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諺有之曰:“羊幾貫,帳難算,生折對半熟對半,百斤止剩念餘斤,縮到後來隻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數也。但生羊易消,人則知之;熟羊易長,人則未之知也。羊肉之為物,最能飽人,初食不飽,食後漸覺其飽,此易長之驗也。凡行遠路及出門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產羊極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本草》載羊肉,比人參、黃芪。參芪補氣,羊肉補形。予謂補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當留腹中餘地,以俟其長。倘初食不節而果其腹,飯後必有脹而欲裂之形,傷脾壞腹,皆由於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牛犬
豬、羊之後,當及牛、犬。以二物有功於世,方勸人戒之之不暇,尚忍為製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遺意也。
○雞
雞亦有功之物,而不諱其死者,以功較牛、犬為稍殺。天之曉也,報亦明,不報亦明,不似畎畝、盜賊,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則不覺也。然較鵝鴨二物,則淮陰羞伍絳、灌矣。烹飪之刑,似宜稍寬於鵝鴨。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者弗食,即不能壽之,亦不當過夭之耳。
○鵝
之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則同於嚼蠟。鵝以固始為最,訊其土人,則曰:“豢之之物,亦同於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膩亦同於人也。”猶之豕肉以金華為最,婺人豢豕,非飯即粥,故其為肉也甜而膩。然則固始之鵝,金華之豕,均非鵝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歸而求之,有餘師矣。但授家人以法,彼雖飼以美食,終覺饑飽不時,不似固始、金華之有節,故其為肉也,猶有一間之殊。蓋終以禽獸畜之,未嚐稍同於人耳。“繼子得食,肥而不澤。”其斯之謂歟?
有告予食鵝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製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複禽複縱,炮瀹如初。
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予曰:慘哉斯言!予不願聽之矣。物不幸而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償之以死亦足矣,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慘刑乎?二掌雖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時,則有百倍於此者。以生物多時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為,況稍具婆心者乎?
地獄之設,正為此人,其死後炮烙之刑,必有過於此者。
○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