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3 / 3)

禽屬之善養生者,雄鴨是也。何以知之,知之於人之好尚。諸禽尚雌,而鴨獨尚雄;諸禽貴幼,而鴨獨貴長。故養生家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

使物不善養生,則精氣必為雌者所奪,諸禽尚雌者,以為精氣之所聚也。使物不善養生,則情竅一開,日長而日瘠矣,諸禽貴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鴨能愈長愈肥,皮肉至老不變,且食之與參芪比功,則雄鴨之善於養生,不待考核而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則前此未之聞也。

○野禽 野獸

野味之遜於家味者,以其不能盡肥;家味之遜於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

家味之肥,肥於不自覓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於草木為家而行止自若。是知豐衣美食,逸處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異木,香人之物也。肥則必供刀俎,靡有孑遺;香亦為人朵頤,然或有時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從香而已矣。

野禽可以時食,野獸則偶一嚐之。野禽如雉、雁、鳩、鴿、黃雀、鵪鶉之屬,雖生於野,若畜於家,為可取之如寄也。野獸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諸獸,歲不數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難易。難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檻阱之入,是人往覓獸,非獸來挑人也。禽則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入,以覓食也,食得而禍隨之矣。是獸之死也,死於人;禽之斃也,斃於己。食野味者,當作如是觀。惜禽而更當惜獸,以其取死之道為可原也。

○魚

魚藏水底,各自為天,自謂與世無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烏知網罟之奏功,較弓矢置罘為更捷。無事竭澤而漁,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魚與禽獸之生死,同是一命,覺魚之供人刀俎,似較他物為稍宜。何也?水族難竭而易繁。胎生卵生之物,少則一母數子,多亦數十子而止矣。魚之為種也似粟,千斯倉而萬斯箱,皆於一腹焉寄子。苟無沙汰之人,則此千斯倉而萬斯箱者生生不已,又變而為恒河沙數。至恒河沙數之一變再變,以至千百變,竟無一物可以喻之,不幾充塞江河而為陸地,舟楫之往來能無恙乎?故漁人之取魚蝦,與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當服,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輩食魚蝦之罪,較食他物為稍輕。茲為約法數章,雖難比乎祥刑,亦稍差於酷吏。

食魚者首重在鮮,次則及肥,肥而且鮮,魚之能事畢矣。然二美雖兼,又有所重在一者。如鱘、如季、如鯽、如鯉,皆以鮮勝者也,鮮宜清煮作湯;如鯿、如白,如鰣、如鰱,皆以肥勝者也,肥宜厚烹作膾。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

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則不鬆;過期而食者肉死,死則無味。遲客之家,他饌或可先設以待,魚則必須活養,候客至旋烹。魚之至味在鮮,而鮮之至味又隻在初熟離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魚之至美,發泄於空虛無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經火氣,猶冷飯之複炊,殘酒之再熱,有其形而無其質矣。煮魚之水忌多,僅足伴魚而止,水多一口,則魚淡一分。司廚婢子,所利在湯,常有增而複增,以致鮮味減而又減者,誌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製魚良法,能使鮮肥迸出,不失天真,遲速鹹宜,不虞火候者,則莫妙於蒸。置之鏇內,入陳酒、醬油各數盞,覆以瓜薑及蕈筍諸鮮物,緊火蒸之極熟。此則隨時早暮,供客鹹宜,以鮮味盡在魚中,並無一物能侵,亦無一氣可泄,真上著也。

○蝦

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於藥也。善治葷食者,以焯蝦之湯,和入諸品,則物物皆鮮,亦猶筍湯之利於群蔬。筍可孤行,亦可並用;蝦則不能自主,必借他物為君。若以煮熟之蝦單盛一簋,非特華筵必無是事,亦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蝦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無之物也。“治國若烹小鮮”,此小鮮之有裨於國者。

○鱉

“新粟米炊魚子飯,嫩蘆筍煮鱉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鳴得意,其味之鮮美可知矣。予性於水族無一不嗜,獨與鱉不相能,食多則覺口燥,殊不可解。一日,鄰人網得巨鱉,召眾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數月始痊。予以不喜食此,得免於召,遂得免於死。豈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僥幸之事難更仆數。乙未居武林,鄰家失火,三麵皆焚,而予居無恙。己卯之夏,遇大盜於虎爪山,賄以重資者得免,不則立斃。予囊無一錢,自分必死,延頸受誅,而盜不殺。至於甲申、乙酉之變,予雖避兵山中,然亦有時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於死,皆在斯須倏忽之間。噫,予何修而得此於天哉!報施無地,有強為善而已矣。

○蟹

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無論終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則為飲食中癡情,在彼則為天地間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歲於蟹之未出時,即儲錢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為命,即自呼其錢為“買命錢”。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嚐虛負一夕,缺陷一時。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餉者皆於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為“蟹秋”。慮其易盡而難繼,又命家人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釀”,甕名“蟹甕”。向有一婢,勤於事蟹,即易其名為“蟹奴”,今亡之矣。蟹乎!蟹乎!汝於吾之一生,殆相終始者乎!所不能為汝生色者,未嚐於有螃蟹無監州處作郡,出俸錢以供大嚼,僅以慳囊易汝。即使日購百筐,除供客外,與五十口家人分食,然則入予腹者有幾何哉?蟹乎!蟹乎!吾終有愧於汝矣。

蟹之為物至美,而其味壞於食之之人。以之為羹者,鮮則鮮矣,而蟹之美質何地?以之為膾者,膩則膩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厭者,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之美觀,而多方蹂躪,使之泄氣而變形者也。世間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更無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猶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難乎?凡食蟹者,隻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出於蟹之軀殼者,即入於人之口腹,飲食之三昧,再有深入於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勞,我享其逸,獨蟹與瓜子、菱角三種,必須自任其勞。旋剝旋食則有味,人剝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蠟,且似不成其為蟹與瓜子、菱角,而別是一物者。此與好香必須自焚,好茶必須自斟,僮仆雖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講飲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勢難全體,不得已而羹之,亦不當和以他物,惟以煮雞鵝之汁為湯,去其油膩可也。

甕中取醉蟹,最忌用燈,燈光一照,則滿甕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處之,則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時,不論晝夜,俱點油燈一盞,照之入甕,則與燈光相習,不相忌而相能,任憑照取,永無變沙之患矣。(此法都門有用之者。)○零星水族

予擔簦二十年,履跡幾遍天下。四海曆其三,三江五湖則俱未嚐遺一,惟九河未能環繞,以其迂僻者多,不盡在舟車可抵之境也。曆水既多,則水族之經食者,自必不少,因知天下萬物之繁,未有繁於水族者,載籍所列諸魚名,不過十之六七耳。常有奇形異狀,味亦不群,漁人竟日取之,士人終年食之,谘詢其名,皆不知為何物者。無論其他,即吳門、京口諸地所產水族之中,有一種似魚非魚,狀類河而極小者,俗名“斑子魚”,味之甘美,幾同乳酪,又柔滑無骨,真至味也,而《本草》、《食物》諸書,皆所不載。近地且然,況寥廓而迂僻者乎?海錯之至美,人所豔羨而不得食者,為閩之“西施舌”、“江瑤柱”二種。“西施舌”予既食之,獨“江瑤柱”未獲一嚐,為入閩恨事。所謂“西施舌”者,狀其形也。白而潔,光而滑,入口咂之,儼然美婦之舌,但少朱唇皓齒牽製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

此所謂狀其形也。若論鮮味,則海錯中盡有過之者,未甚奇特,朵頤此味之人,但索美舌而咂之,即當屠門大嚼矣。其不甚著名而有異味者,則北海之鮮鰳,味並鰣魚,其腹中有肋,甘美絕倫。世人以在鱘鰉腹中者為“西施乳”,若與此肋較短長,恐又有東家西家之別耳。

河為江南最尚之物,予亦食而甘之。但詢其烹飪之法,則所需之作料甚繁,合而計之,不下十餘種,且又不可缺一,缺一則腥而寡味。然則河無奇,乃假眾美成奇者也。有如許調和之料施之他物,何一不可擅長,奚必假殺人之物以示異乎?食之可,不食亦可。若江南之鱭,則為春饌中妙物。食鰣魚及鱘鰉有厭時,鱭則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猶不能釋手者也。

○不載果食茶酒說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敵,嗜酒之人必不嗜茶與果,此定數也。凡有新客入座,平時未經共飲,不知其酒量淺深者,但以果餅及糖食驗之。取到即食,食而似有踴躍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數四而即有倦色者,此必巨量之客,以酒為生者也。以此法驗嘉賓,百不失一。予係茗客而非酒人,性似猿猴,以果代食,天下皆知之矣。訊以酒味則茫然,與談食果飲茶之,則覺井井有條,滋滋多味。茲既備述飲饌之事,則當於二者加詳,胡以缺而不備?曰:

懼其略也。性既嗜此,則必大收特書,而且為罄竹之書,若以寥寥數紙終其崖略,則恐筆欲停而心未許,不覺其言之汗漫而難收也。且果可略而茶不可略,茗戰之兵法,富於《三略》、《六韜》,豈《孫子》十三篇所能盡其靈秘者哉?是用專輯一編,名為《茶果誌》,孤行可,尾於是集之後亦可。至於曲蘖一事,予既自謂茫然,如複強為置吻,則假口他人乎?抑強不知為知,以欺天下乎?假口則仍犯剿襲之戒;將欲欺人,則茗客可欺,酒人不可欺也。倘執其所短而興問罪之師,吾能以茗戰戰之乎?不若絕口不談之為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