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竹桃
夾竹桃一種,花則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則佳麗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合而一之,殊覺矛盾。請易其名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覺相安。且鬆、竹、梅素稱三友,鬆有花,梅有花,惟竹無花,可稱缺典。得此補之,豈不天然湊合?亦女禍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蓮為花之君子,予為增一敵國,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譜》
載此花“一名麝囊,能損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帶麝味,麝則未有不損群花者也。同列眾芳之中,即有明儕之義,不能相資相益,而反崇之,非小人而何?幸造物處之得宜,予以不能為患之勢。其開也,必於冬夏之交,是時群花搖落,諸卉未榮,及見此花者,僅有梅花、水仙二種,又在成功將退之候,當其鋒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為春夏之交,則花王亦幾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諸名流,無不憐香嗜色,讚以詩詞者,皆以早春無花,得此可搔目癢,又但見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為香國平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寧使一小人怒而欲殺,不敢不為眾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單為助妝而設,其天生以媚婦人者乎?是花皆曉開,此獨暮開。
暮開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曉妝也。是花蒂上皆無孔,此獨有孔。有孔者,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為立腳之地也。若是,則婦人之妝,乃天造地設之事耳。
植他樹皆為男子,種此花獨為婦人。既為婦人,則當眷屬視之矣。妻梅者,止一林逋,妻茉莉者,當遍天下而是也。
欲藝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樣看花,但苦經年即死,視其死而莫之救,亦仁人君子所不樂為也。木本最難為冬,予嚐曆驗收藏之法。此花痿於寒者什一,斃於幹者什九,人皆畏凍而滴水不澆,是以枯死。此見噎廢食之法,有避嘔逆而經時絕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曖微澆,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於曖處,篾罩必不可無,澆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藝此花三十年,皆為燥誤,如今識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極泰來之會也。
藤本第二
藤本之花,必須扶植。扶植之具,莫妙於從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斜其,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錦繡牆垣,使內外之人,隔花阻葉,礙紫間紅,可望而不可親,此善製也。無奈近日茶坊酒肆,無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無花則以代壁。此習始於維揚,今日漸近他處矣。市井若此,高人韻士之居,斷斷不應若此。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勞勞攘攘之情,錙銖必較之陋習也。見市井所有之物,如在市井之中,居處習見,能移性情,此其所以當避也。即如前人之取別號,每用川、泉、湖、宇等字,其初未嚐不新,未嚐不雅,迨後商賈者流,家效而戶則之,以致市肆標榜之上,所書姓名非川即泉,非湖即宇,是以避俗之人,不得不去之若浼。邇來縉紳先生悉用齋、庵二字,極宜;但恐用者過多,則而效之者,又入從前標榜,是今日之齋、庵,未必不是前日之川、泉、湖、宇。雖曰名以人重,人不以名重,然亦實之賓也。已噪寰中者仍之繼起,諸公似應稍變。
人問植花既不用屏,豈遂聽其滋蔓於地乎?曰:不然。屏仍其故,製略新之。雖不能保後日之市廛,不又變為今日之園圃,然新得一日是一日,異得一時是一時,但願貿易之人,並性情風俗而變之。變亦不求盡變,市井之念不可無,壟斷之心不可有。覓應得之利,謀有道之生,即是人間大隱。若是,則高人韻士,皆樂得與之遊矣,複何勞擾錙銖之足避哉?花屏之製有三,列於《藤本》之末。
○薔薇
結屏之花,薔薇居首。其可愛者,則在富於種而不一其色。大約屏間之花,貴在五彩繽紛,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則是佳人忌作之繡,庸工不繪之圖,列於亭齋,有何意致?他種屏花,若木香、酴、月月紅諸本,族類有陰,為色不多,欲其相間,勢必旁求他種。薔薇之苗裔極繁,其色有赤,有紅,有黃,有紫,甚至有黑;即紅之一色,又判數等,有大紅、深紅、淺紅、肉紅、粉紅之異。屏之寬者,盡其種類所有而植之,使條梗蔓延相錯,花時鬥麗,可傲步障於石崇。然征名考實,則皆薔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過於薔薇。他種衣色雖妍,終不免於捉襟露肘。
○木香
木香花密而香濃,此其稍勝薔薇者也。然結屏單靠此種,未免冷落,勢必依傍薔薇。薔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薔薇條幹之所及,不及木香之遠也。木香作屋,薔薇作垣,二者各盡其長,主人亦均收其利矣。
○酴
酴之品,亞於薔薇、木香,然亦屏間必須之物,以其花候稍遲,可續二種之不繼也。“開到酴花事了”,每憶此句,情興為之索然。
○月月紅
俗雲:“人無千日好,花難四季紅。”四季能紅者,觀有此花,是欲矯俗言之失也。花能矯俗言之失,何人情反聽其驗乎?綴屏之花,此為第一。所苦者樹不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然予複有用短之法,乃為市井之人強迫而成者也。法在屏製之第三幅。此花有紅、白及淡紅三本,結屏必須同植。
此花又名“長春”,又名“鬥雪”,又名“勝春”,又名“月季”。予於種種之外,複增一名,曰“斷續花”。花之斷而能續,續而複能斷者,隻有此種。因其所開不繁,留為可繼,故能綿邈若此;其餘一切之不能續者,非不能續,正以其不能斷耳。
○姊妹花
花之命名,莫善於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觀其淺深紅白,確有兄長娣幼之分,殆楊家姊妹現身乎?餘極喜此花,二種並植,彙其名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雖日刈月除,其勢猶不可遏。
豈黨與過多,釀成不戢之勢歟?此無他,皆同心不妒之過也,妒則必無是患矣。
故善禦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
花之有利於人,而無一不為我用者,芰荷是也;花之有利於人,而我無一不為所奉者,玫瑰是也。芰荷利人之說,見於本傳。玫瑰之利,同於芰荷,而令人可親可溺,不忍暫離,則又過之。群花止能娛目,此則口眼鼻舌以至肌體毛發,無一不在所奉之中。可囊可食,可嗅可觀,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子其術者也。花之能事,畢於此矣。
○素馨
素馨一種,花之最弱者也,無一枝一莖不需扶植,予嚐謂之“可憐花”。
○淩霄
藤花之可敬者,莫若淩霄。然望之如天際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則無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有幾,能為奇石古木之先輩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當即之,以舒此恨。
○真珠蘭
此花與葉,並不似蘭,而以蘭名者,肖其香也。即香味亦稍別,獨有一節似之:蘭花之香,與之習處者不覺,驟遇始聞之,疏而複親始聞之,是花亦然。此其所以名蘭也。閩、粵有木蘭,樹大如桂,花亦似之,名不附桂而附蘭者,亦以其香隱而不露,耐久聞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驟見而即覺其可親者,乃人中之玫瑰,非友中之芝蘭也。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經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複發者,根在故也。常聞有花不待時,先期使開之法,或用沸水澆根,或以硫磺代工,開則開矣,花一敗而樹隨之,根亡故也。然則人之榮枯顯晦,成敗利鈍,皆不足據,但詢其根之無恙否耳。
根在,則雖處厄運,猶如霜後之花,其複發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則雖處榮無顯耀之境,猶之奇葩爛目,總非自開之花,其複發也,恐不能坐而待矣。予談草木,輒以人喻。豈好為是嘵嘵者哉?世間萬物,皆為人設。觀感一理,備人觀者,即備人感。天之生此,豈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適而已哉?
○芍藥
芍藥與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藥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之。天無二日,民無二王,牡丹正位於香國,芍藥自難並驅。雖別尊卑,亦當在五等諸侯之列,豈王之下,相之上,遂無一位一座,可備酬功之用者哉?曆翻種植之書,非雲“花似牡丹而狹”,則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觀之,前人評品之法,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貴賤美惡,可以長短肥瘦論乎?每於花時奠酒,必作溫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無識,謬署此名,花神有靈,付之勿較,呼牛呼馬,聽之而已。”予於秦之鞏昌,攜牡丹、芍藥各數十種而歸,牡丹活者頗少,幸此花無薑,不虛負戴之勞。豈人為知己死者,花反為知己生乎?
○蘭
“蘭生幽穀,無人自芳”,是已。然使幽穀無人,蘭之芳也,誰得而知之?誰得而傳之?其為蘭也,亦與蕭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是已。然既不聞其香,與無蘭之室何異?雖有雖無,非蘭之所以自處,亦非人之所以處蘭也。吾謂芝蘭之性,畢竟喜人相俱,畢竟以人聞香氣為樂。文人之言,隻顧讚揚其美,而不顧其性之所安,強半皆苦是也。然相俱貴乎有情,有情務在得法;有情而得法,則坐芝蘭之室,久而愈聞其香。蘭生幽穀與處曲房,其幸不幸相去遠矣。蘭之初著花時,自應易其座位,外者內之,遠者近之,卑者尊之;非前倨而後恭,人之重蘭非重蘭也,重其花也,葉則花之輿從而已矣。居處一室,則當美其供設,書畫爐瓶,種種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謝,匪妒也,此花性類神仙,怕親煙火,非忌香也,忌煙火耳。若是,則位置提防之道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則專為聞香。“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者,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則後來之香,倍乎前矣。故有蘭之室不應久坐,另設無蘭者一間,以作退步,時退時進,進多退少,則刻刻有香,雖坐無蘭之室,則以門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畢而入,以無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蘭香之訣,秘之終身,而泄於一旦,殊可惜也。
此法不止消受蘭香,凡屬有花房舍,皆應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間,與未嚐焚香者等也。門人布簾,必不可少,護持香氣,全賴乎此。若止靠門扇開閉,則門開盡泄,無複一線之留矣。
○蕙
蕙之與蘭,猶芍藥之與牡丹,相去皆止一間耳。而世之貴蘭者必賤蕙,皆執成見、泥成心也。人謂蕙之花不如蘭,其香亦遜。吾謂蕙誠遜蘭,但其所以遜蘭者,不在花與香而在葉,猶芍藥之遜牡丹者,亦不在花與香而在梗。牡丹係木本之花,其開也,高懸枝梗之上,得其勢,則能壯其威儀,是花王之尊,尊於勢也。
芍藥出於草本,僅有葉而無枝,不得一物相扶,則委而仆於地矣,官無輿從,能自壯其威乎?蕙蘭之不相敵也反是。芍藥之葉苦其短,蕙之葉偏苦其長;芍藥之葉病其太瘦,蕙之葉翻病其太肥。當強者弱,而當弱者強,此其所以不相稱,而大遜於蘭也。蘭蕙之開,時分先後。蘭終蕙繼,猶芍藥之嗣牡丹,皆所謂兄終弟及,欲廢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葉,痛加剪除,擇其稍狹而近弱者,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兩角而尖之,使與蘭葉相若,則是變蕙成蘭,而與“強幹弱枝”之道合矣。
○水仙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蠟梅為命。無此四花,是無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奪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為最,予之家於秣陵,非家秣陵,家於水仙之鄉也。記丙午之春,先以度歲無資,衣囊質盡,迨水仙開時,則為強弩之末,索一錢不得矣。欲購無資,家人曰:“請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欲奪吾命乎?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且予自他鄉冒雪而歸,就水仙也,不看水仙,是何異於不返金陵,仍在他鄉卒歲乎?”家人不能止,聽予質簪珥購之。予之鍾愛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莖其葉,無一不異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婦人中之麵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者,吾實未之見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謂摹寫殆盡。使吾得見命名者,必頹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於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權,欲其早則早,命之遲則遲,購者欲於某日開,則某日必開,未嚐先後一日。及此花將謝,又以遲者繼之,蓋以下種之先後為先後也。至買就之時,給盆與石而使之種,又能隨手布置,即成畫圖,皆風雅文人所不及也。豈此等未技,亦由天授,非人力邪?
○芙蕖
芙蕖與草本諸花,似覺稍異;然有根無樹,一歲一生,其性同也。《譜》雲:
“產於水者曰草芙蓉,產於陸者曰草蓮。”則謂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為命者,非故效顰於茂叔,而襲成說於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
群葩當令時,隻在花開之數日,前此後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
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生,則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既作飄之態,無風亦呈嫋娜之姿,是我於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後先相繼,自夏徂秋,此時在花為分內之事,在人為應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於主人矣,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結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並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並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隻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棄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為最。無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畝方塘,為安身立命之地;僅鑿鬥大一池,植數莖以塞責,又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謂不善養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罌粟
花之善變者,莫如罌粟,次則數葵,餘皆守故不遷者矣。藝此花如蓄豹,觀其變也。牡丹謝而芍藥繼之,芍藥謝而罌粟繼之,皆繁之極、盛之至者也。欲續三葩,難乎其為繼矣。
○葵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變化不窮者,止有一葵。是事半於罌粟,而數倍其功者也。但葉之肥大可憎,更甚於蕙。俗雲:“牡丹雖好,綠葉扶持。”人謂樹之難好者在花,而不知難者反易。古今來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萱
萱花一無可取,植此同於種菜,為口腹計則可耳。至雲對此可以忘憂,佩此可以宜男,則千萬人試之,無一驗者。書之不可盡信,類如此矣。
○雞冠
予有《收雞冠花子》一絕雲:“指甲搔花碎紫雯,雖非異卉也芳芬。時防撒卻還珍惜,一粒明年一朵雲。”此非溢美之詞,道其實也。花之肖形者盡多,如繡球、玉簪、金錢、蝴蝶、剪春羅之屬,皆能酷似,然皆塵世中物也;能肖天上之形者,獨有雞冠花一種。氤氳其象而其文,就上觀之,儼然慶雲一朵。乃當日命名者,舍天上極美之物,而搜索人間。雞冠雖肖,然而賤視花容矣,請易其字,曰“一朵雲”。此花有紅、紫、黃、白四色,紅者為紅雲,紫者為紫雲,黃者為黃雲,白者為白雲。又有一種五色者,即名為“五色雲”。以上數者,較之“雞冠”,誰榮誰辱?花如有知,必將德我。
○玉簪
花之極賤而可貴者,玉簪是也。插入婦人髻中,孰真孰假,幾不能辨,乃閨閣中必需之物。然留之弗摘,點綴籬間,亦似美人之遺。呼作“江皋玉佩”,誰曰不可?
○鳳仙
鳳仙,極賤之花,此宜點綴籬落,若雲備染指甲之用,則大謬矣。纖纖玉指,妙在無瑕,一染猩紅,便稱俗物。況所染之紅,又不能盡在指甲,勢必連肌帶肉而丹之。迨肌肉退清之後,指甲又不能全紅,漸長漸退,而成欲謝之花矣。始用俑者,其俗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