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3 / 3)

○金錢

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諸種,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藥一開,造物之精華已竭,欲續不能,欲斷不可,故作輕描淡寫之文,以延其脈。

吾觀於此,而識造物縱橫之才力亦有窮時,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湧而愈出也。合一歲所開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試筆之文也,其氣雖雄,其機尚澀,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濃。開至桃、李、棠、杏等花,則文心怒發,興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勢矣;然其花之大猶未甚,濃猶未至者,以其思路紛馳而不聚,筆機過縱而難收,其勢之不可阻遏者,橫肆也,非純熟也。迨牡丹、芍藥一開,則文心筆致俱臻化境,收橫肆而歸純熟,舒蓄積而罄光華,造物於此,可謂使才務盡,不留絲發之餘矣。然自識者觀之,不待終篇而知其難繼。何也?

世豈有開至樹不能載、葉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

有開至眾彩俱齊、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紅過於朱、白過於雪者乎?斯時也,使我為造物,則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則未肯告乏也,夏欲計其技,則從而荷之;秋欲試其技,則從而菊之;冬則計窮其竭,盡可不花,而猶作蠟梅一種以塞責之。數卉者,可不謂之芳妍盡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較之春末夏初,則皆強弩之末矣。至於金錢、金盞、剪春羅、剪秋羅、滴滴金、石竹諸花,則明知精力不繼,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紙尾,猶人詩文既盡,附以零星雜著者是也。由是觀之,造物者極欲騁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終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終病其後來稍弱。其不能弱始勁終者,氣使之然,作者欲留餘地而不得也。吾謂人才著書,不應取法於造物,當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終,則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於江淹才盡之誚矣。

○蝴蝶花

此花巧甚。蝴蝶,花間物也,此即以蝴蝶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非蝶非花,恰合莊周夢境。

○菊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藥也。種類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備同,而性能持久複過之。從來種植之花,是花皆略,而敘牡丹、芍藥與菊者獨詳。人皆謂三種奇葩,可以齊觀等視,而予獨判為兩截,謂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藥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過冬溉以肥,夏澆為濕,如是焉止矣。

其開也,爛漫芬芳,未嚐以人力不勤,略減其姿而稍儉其色。菊花之美,則全仗人力,微假天工。藝菊之家,當其未入土也,則有治地釀土之蘇,既入土也,則有插標記種之事。是萌芽未發之先,已費人力幾許矣。迨分秧植定之後,勞瘁萬端,複從此始。防燥也,慮濕也,摘頭也,掐葉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蟲掘蚓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盡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開,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縛枝係蕊之勤,置盞引水之煩,染色變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餘,補天工之不足者也。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總無一刻之暇。必如是,其為花也,始能豐麗而美觀,否則同於婆婆野菊,僅堪點綴疏籬而已。若是,則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歸功於天,使與不費辛勤之牡丹、芍藥齊觀等視,不幾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斂翠凝紅而為沙中偶語者,必花神也。

自有菊以來,高人逸士無不盡吻揄揚,而予獨反其說者,非與淵明作敵國。

藝菊之人終歲勤動,而不以勝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從來。飲水忘源,並置汲者於不問,其心安乎?從前題詠諸公,皆若是也。予創是說,為秋花報本,乃深於愛菊,非薄之也。

予嚐觀老圃之種菊,而慨然於修士之立身與儒者之治業。使能以種菊之無逸者礪其身心,則焉往而不為聖賢?使能以種菊之有恒者攻吾舉業,則何慮其不掇青紫?乃士人愛身愛名之心,終不能如老圃之愛菊,奈何!

○菜

菜為至賤之物,又非眾花之等倫,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遺,而獨取此花殿後,無乃賤群芳而輕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賤之物,花亦卑卑不數之花,無如積至殘至卑者而至盈千累萬,則賤者貴而卑者尊矣。“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非民之果貴,民之至多至盛為可貴也。園圃種植之花,自數朵以至數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畝,令人一望無際者哉?曰:無之。無則當推菜花為盛矣。一氣初盈,萬花齊發,青疇白壤,悉變黃金,不誠洋洋乎大觀也哉!當是時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風導酒客尋簾,錦蝶是遊人爭路,郊畦之樂,什佰園亭,惟菜花之開,是其候也。

眾卉第四

草木之類,各有所長,有以花勝者,有以葉勝者。花勝則葉無足取,且若贅疣,如葵花、蕙草之屬是也。葉勝則可以無花,非無花也,葉即花也,天以花之豐神色澤歸並於葉而生之者也。不然,綠者葉之本色,如其葉之,則亦綠之而已矣,胡以為紅,為紫,為黃,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雲草諸種,備五色之陸離,以娛觀者之目乎?即有青之綠之,亦不同於有花之葉,另具一種芳姿。是知樹木之美,不定在花,猶之丈夫之美者,不專主於有才,而婦人之醜者,亦不盡在無色也。觀群花令人修容,觀諸卉則所飾者不僅在貌。

○芭蕉

幽齋但有隙地,即宜種蕉。蕉能韻人而免於俗,與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未免掛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於竹,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圖,且能使合榭軒窗盡染碧色,“綠天”之號,洵不誣也。竹可鐫詩,蕉可作字,皆文士近身之簡牘。乃竹上止可一書,不能削去再刻;蕉葉則隨書隨換,可以日變數題,尚有時不煩自洗,雨師代拭者,此天授名箋,不當供懷素一人之用。予有題蕉絕句雲:“萬花題遍示無私,費盡春來筆墨資。獨喜芭蕉容我儉,自舒晴葉待題詩。”此芭蕉實錄也。

○翠雲

草色之最者,至翠雲而止。非特草木為然,盡世間蒼翠之色,總無一物可以喻之,惟天上彩雲,偶一幻此。是知善著色者惟有化工,即與傾國佳人眉上之色並較淺深,覺彼猶是畫工之筆,非化工之筆也。

○虞美人

虞美人花葉並嬌,且動而善舞,故又名“舞草”。《譜》雲:“人或抵掌歌《虞美人》曲,即葉動如舞。”予曰:舞則有之,必歌《虞美人》曲,恐未必盡然。

蓋歌舞並行之事,一姬試舞,從姬必歌以助之,聞歌即舞,勢使然也。若謂必歌《虞美人》曲,則此曲能歌者幾?歌稀則和寡,此草亦得借口藏其拙矣。

○書帶草

書帶草其名極佳,苦不得見。《譜》載出淄川城北鄭康成讀書處,名“康成書帶草”。噫,康成雅人,豈作王戎鑽核故事,不使種傳別地耶?康成婢子知書,使天下婢子皆不知書,則此草不可移,否則處處堪栽也。

○老少年

此草一名“雁來紅”,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來紅者,尚有蓼花一種,經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屬泛稱;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俗。予嚐易其名曰“還童草”,似覺差勝。此草中仙品也,秋階得此,群花可廢。

此草植之者繁,觀之者眾,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嚐細玩而得之。蓋此草不特於一歲之中,經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總之後勝於前,是其性也。

此意向矜獨得,及閱徐竹隱詩,有“葉從秋後變,色向晚來紅”一聯,不知確有所見如予,知其晚來更媚平?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難起九原而問之,即謂先予一著可也。

○天竹

竹無花而以夾竹桃代之,竹不實而以天竹初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強為蛇足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盡任咎也。

○虎刺

“長盆栽虎否則,宣石作峰巒。”布置得宜,是一幅案頭山水。此虎丘賣花人長技也,不可謂非化工手筆。然購者於此,必熟視其為原盆與否。是卉皆可新移,獨虎刺必須久植,新移旋踵者百無一活,不可不知。

○苔

苔者,至賤易生之物,然亦有時作難:遇階砌新築,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遲之,以示難得。予有《養苔》詩雲:“汲水培苔淺卻池,鄰翁盡日笑人癡。未成斑蘚渾難待,繞砌頻呼綠拗兒。”然一生之後,又令人無可奈何矣。

○萍

楊入水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謝而辭樹,其命絕矣,乃又變為一物,其生方始,殆一物而兩現其身者乎?人以楊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較天下萬物為獨甚。吾安能身作楊花,而居水陸二地之勝乎?

水上生萍,極多雅趣;但怪其彌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陸地,亦恨事也。有功者不能無過,天下事其盡然哉?

竹木第五

竹木者何?樹之不花者也。非盡不花,其見用於世者,在此不在彼,雖花而猶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損己,故善花之樹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漆之樸而能久。然則樹即樹耳,焉如花為?善花者曰:“彼能無求於世則可耳,我則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獨也;土壤所同也,肥澤所獨也。予不見堯之水、湯之旱乎?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則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曰:“是則不能,甘為竹木而已矣。”

○竹

俗雲:“早間種樹,晚上乘涼。”喻詞也。予於樹木中求一物以實之,其惟竹乎!種樹欲其成蔭,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者莫如楊柳,求其蔭可蔽日,亦須數年。

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樹,能令俗人不舍,不轉盼而成高士之廬。神哉此君,真醫國手也!種竹之方,舊傳有訣雲:“種竹無時,雨過便移,多留宿土,記取南枝。”予悉試之,乃不可盡信之書也。三者之內,惟一可遵,“多留宿土”

是也。移樹最忌傷根,土多則根之盤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嚐移土,猶遷人者並其臥榻而遷之,其人醒後尚不自知其遷也。若俟雨過方移,則沾泥帶水,有幾許未便。泥濕則鬆,水沾則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濕而蘇,隨鋤隨散之,不可留何?

且雨過必晴,新移之竹,曬則葉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詞曰:“未雨先移。”

天甫陰而雨猶未下,乘此急移,則宿土未濕,又複帶潮,有如膠似漆之勢,我欲多留,而土能隨我,先據一籌之勝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為我下,坐而受之,枝葉根本,無一不沾滋潤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來;無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榮者。此法不止種竹,是花是木皆然。至於“記取南枝”一語,尤難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幸。然移草木就人,當隨人便,不能盡隨草木之便。無論是花是竹,皆有正麵,有反麵,正麵向人,反麵向空隙,理也。使記南枝而與人相左,猶娶新婦進門,而聽其終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語隻當不說,切勿泥之。總之,移花種竹隻有四字當記:“宜陰忌日”是也。瑣瑣繁言,徒滋疑擾。

○鬆柏

“蒼鬆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貴少年,獨鬆、柏與梅三物,則貴老而賤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買舊宅而居。若俟物栽,為兒孫計則可,身則不能觀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縱使極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嚐戲謂諸後生曰:“欲作畫圖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賤物也。”後生詢其故。予曰:

“不見畫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觀山臨水,亦是老人矍鑠之狀。從來未有俊美少年廁於其間者。少年亦有,非攜琴捧畫之流,即挈盒持樽之輩,皆奴隸於畫中者也。”後生輩欲反證予言,卒無其據。引此以喻鬆柏,可謂合倫。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本老成樹木主宰其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名流作畫,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說一生,終不得與老成為伍,乃今年已入畫,猶日坐兒女叢中。殆以花木為我,而我為鬆柏者乎?

○梧桐

梧桐一樹,是草木中一部編年史也,舉世習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種自何年?為壽幾何歲?詢之主人,主人不知,詢之花木,花木不答。謂之“忘年交”則可,予以“知時達務”,則不可也。梧桐不然,有節可紀,生一年,紀一年。

樹有樹之年,人即紀人之年,樹小而人與之小,樹大而人隨之大,觀樹即所以現身。《易》曰:“觀我生進退”。欲觀我生,此其資也。予垂髫種此,即於樹上刻詩以紀年,每歲一節,即刻一詩,惜為兵燹所壞,不克有終。猶記十五歲刻桐詩雲:“小時種梧桐,桐葉小於艾。簪頭刻小詩,字瘦皮不壞。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許,人大複何怪。還將感歎詞,刻向前詩外。新字日相催,舊字不相待。顧此新舊痕,而為悠忽戒。”此予嬰年著作,因說梧桐,偶爾記及,不則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則編年之說,豈欺人語乎?

○槐榆

樹之能為蔭者,非槐即榆。《詩》雲:“於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樹者,可以呼為“夏屋”,植於宅旁,與肯堂肯構無別。人謂夏者,大也,非時之所謂夏也。

予曰:古人以廈為大者,非無取義。夏日之至,非大不涼,與三時有別,故名廈為屋。訓夏以大,予特未之詳耳。

○柳

柳貴於垂,不垂則可無柳。柳條貴長,不長則無嫋娜之致,徒垂無益也。此樹為納蟬之所,諸鳥亦集。長夏不寂寞,得時聞鼓吹者,是樹皆有功,而高柳為最。總之,種樹非止娛目,兼為悅耳。目有時而不娛,以在臥榻之上也;耳則無時不悅。鳥聲之最可愛者,不在人之坐時,而偏在睡時。鳥音宜曉聽,人皆知之;而其獨宜於曉之故,人則未之察也。鳥之防弋,無時不然。卯辰以後,是人皆起,人起而鳥不自安矣。慮患之念一生,雖欲鳴而不得,鳴亦必無好音,此其不宜於晝也。曉則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數亦寥寥,鳥無防患之心,自能畢其能事,且捫舌一夜,技癢於心,至此皆思調弄,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者是也,此其獨宜於曉也。莊子非魚,能知魚之樂;笠翁非鳥,能識鳥之情。凡屬鳴禽,皆當呼予為知己。種樹之樂多端,而其不便於雅人者亦有一節;枝葉繁冗,不漏月光。

隔嬋娟而不使見者,此其無心之過,不足責也。然匪樹木無心,人無心耳。使於種植之初,預防及此,留一線之餘天,以待月輪出沒,則晝夜均受其利矣。

○黃楊

黃楊每歲長一寸,不溢分毫,至閏年反縮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憐憫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樹”。天不使高,強爭無益,故守困厄為當然。冬不改柯,夏不易葉,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處此,即不能高,亦將橫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則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複自永其年矣。困於天而能自全其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憫者,歲長一寸是已;至閏年反縮一寸,其義何居?歲閏而我不閏,人閏而己不閏,已見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閏,又複從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黃楊,可謂不仁之至,不義之甚者矣。乃黃楊不憾天地,枝葉較他木加榮,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蓮為花之君子,此樹當為木之君子。蓮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黃楊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棕櫚

樹直上而無枝者,棕櫚是也。予不奇其無枝,奇其無枝而能有葉。植於眾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別。

○楓桕

草之以葉為花者,翠雲、老少年是也;木之以葉為花者,楓與桕是也。楓之舟,桕之赤,皆為秋色之最濃。而其所以得此者,則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於草木,亦有有功之時,其不肯數數見者,慮人之狎之也。枯眾木獨榮二木,欲示德威之一斑耳。

○冬青

冬青一樹,有鬆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風而不矜其節,殆“身隱焉文”

之流亞歟?然談傲霜礪雪之姿者,從未聞一人齒及。是之推不言祿,而祿亦不及。

予竊忿之,當易其名為“不求人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