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坑口殘花(3 / 3)

陳餘祥的傷口經藥水消毒已舒服了些,重新包紮好,正準備把髒水倒掉,見問,忙回道:“我看管小姐頂多也就二十八九歲左右。”管名花苦笑:“陳先生不要哄我,我常常這樣哄嫖客,不瞞你說,我今年四十八歲了,連老相好都嫌棄,罵我老妖怪,你說,我是不是很醜?”

陳餘祥裝做認真打量,搖頭說:“不醜,徐娘半老,很有魅力。當然,我的傷太重,要不也會被你迷住。”管名花一陣怪笑:“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有了希望,陳先生等你傷好了,一定攆我的場。”陳餘祥:“那當然。”管名花盯了陳餘祥半晌,斂起笑說:“陳先生,我的身世都說了,現在輪到你。”陳餘祥隻好把來香港的經曆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管名花聽後心生憐憫:“你表叔離開了筲箕灣,那你以後怎麼和他們聯係?”

陳餘祥垂下頭:“我和阿威分手時約定,萬一失散,以後每月初一去灣仔碼頭會麵。”

管名花點頭:“這倒是一個好辦法,”說著掐指頭數日子,“現在離下月初一沒有幾天了,你的傷不會好得那麼快,一旦錯過,又要等一個月,你在香港還有沒有其他熟人嗎?”

陳餘祥搖頭:“除了南叔,就是你。”

管名花:“那你身上帶了多少錢?”

陳餘祥紅著臉:“不瞞你說,付了你的包租費吃飯都成問題。”

管名花搖頭歎道:“怪可憐的,沒有錢,還一身的傷。看來除了我,真是沒有人可幫你了,可是……”

陳餘祥抬起頭,眼裏滿是懇求:“管大姐一定要幫我,隻要度過難關,他日一定投桃報李。”管名花思忖片刻:“在姐妹中,我是出了名的好心腸,你不開口,我都會幫你,隻是我經濟不寬裕,屋子又窄,加之留一個男人在屋裏影響生意,你自己說,大姐該如何幫你?”陳餘祥:“我也不忍太麻煩你,隻求你收留幾天,等到了下月初一一定離開,救命之恩餘祥將刻骨銘心,永世不忘!”言罷,納頭便拜。管名花連忙扶起:“你有傷,不宜亂動,留幾天當然沒問題,問題是萬一你的傷勢加重,行動不便,一旦錯過又要等一個月——出門在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陳餘祥道:“這我也想過了,隻要管大姐願意收留,便是我的福份,我相信傷痛總有好的一天。那時對一位健康的人來講,一個月時間不算長,我可以去附近找工賺錢糊口,我有武功在家做過魚販,還有一身力氣,碼頭上每天有扛不完的貨總不至白吃大姐的。”

管名花點頭:“我想也隻有這樣,若是傷好了,你武功好,我可以向好姐妹張鮮花推薦你做妓院保鏢。”

陳餘祥:“管大姐,我聽你多次提到張鮮花,她是你什麼人?”

管名花很自豪地說:“她是我的結拜姐妹,出道比我晚,現在數她最有出息,開了兒間妓寨,生意做得十分紅火,還包養了好幾隻‘鴨子’,你這模樣兒她肯定喜歡!”

陳餘祥:“管大姐不要取笑,我真的好急,隻盼著明日傷就好了,你帶我去找工。”

管名花斂起笑:“我也是希望這樣。好了,時間不早,我也做不成生意了,你去衛生間衝個涼,我尋幾件男人的衣服出來——有些男人沒錢還想占便宜,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來抵債!”

陳餘祥感到管名花很可憐,無奈自己,幫不上忙。從衛生間衝涼出來,管名花叫道:“阿祥,衣服在床上,我洗得很幹淨的,不介意我們就睡一張床。”

管名花家裏設置很簡單,兩把太師椅、一張方桌、一隻木衣櫃和一張雕花雙人床。(在)這房裏過夜,如果不睡床上就隻能留在外麵喂蚊子。

陳餘祥用蒲扇扇走帳內蚊子,放下帳,床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陳餘祥長到二十來歲第一次和母親以外的異性睡覺。此時,他在心理上盡量把管名花當長輩,可腦海中始終抹不去“妓女”的印象。沒有睡意,他叉開腿讓傷口盡量通風,管名花翻身麵向他:“阿祥,雖是第一次見麵,但我相信你不會是壞人。”

陳餘祥:“你也是好人。”

管名花:“我幹這一行你會從內心瞧不起嗎?”

陳餘祥搖頭。

管名花滿足地握著陳餘祥的手:“祝你,傷口明天就好了。”

陳餘祥點頭。吹滅了燈。

次日一早,陳餘祥痛醒,本不想驚動管名花,無奈痛得難熬,躺著動了幾下,管名花從床上爬起來,推開後窗,外麵已經陽光燦爛,照著陳餘祥的傷口一溜紅腫。

“阿祥,這樣,會有危險的!我帶你去看醫生。”

陳餘祥忍著痛:“你快去筲箕灣找我表叔,我、我隻怕是不行了。”

管名花三五下穿戴好,咬咬牙帶上所有積蓄,扶陳餘祥出門,在附近叫了一輛人力車:“快,仁愛醫院!”

在仁愛醫院急診室裏,陳餘祥高燒、傷口嚴重發炎,口唇幹裂,說胡話。英國醫生取下聽診器,看了體溫表,搖搖頭,用責備的口氣教訓管名花:“夫人,你太不負責了,你兒子傷勢這麼重,早就該送醫院!”

管名花急問:“大夫,還有救嗎?”

英國醫生:“必須急救,不過你得交一百大洋。”

管名花驚恐萬狀:“為什麼要這麼多錢?我一共才二十塊大洋,好些年才攢下來的,大夫能不能少點?”

醫生聳聳肩,攤開雙手,做愛莫能助狀。

見到陳餘祥年輕可憐的樣子,管名花心生憐憫,追上已離去的英國醫生:“大夫,請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李毓舫的中國醫生?以前他在這裏做事,皮膚科。”

英國醫生手指二樓:“他還在皮膚科。”

管名花滿心歡喜,跑上二樓,見一個六十開外戴著老花鏡的老中醫在給病人開處方,旁邊等滿了人。

李毓舫是香港著名的性病專家,管名花走紅水坑口時,他給她治過梅毒、淋病,同時也是她石榴裙下最忠實追隨者,經常捧場,後來性病醫院解散,又被英國人辦的仁愛醫院聘用。

好容易等到最後一個病人走了,管名花上前招呼,李毓舫驚喜萬分,說:“你什麼時候來的?”

管名花:“看你忙都忙不過來,怎好意思添亂。其實我也有位急病人請你看,他就在樓下。”

李毓舫:“啊呀,怎不早點說,走走走。”

管名花引著李毓舫下樓。

李毓舫看了陳餘祥傷勢,見是一般的傷口發炎,隻是時間耽誤太長,必須馬上打針消炎。

管名花訴說這裏收費太貴,李毓舫是位聰明人,一聽就明白邊打針邊說:“英國辦的醫院當然貴啦,先打針穩住傷勢,去我家裏,老朋友啦,我當然不會宰你。”

管名花放心下來:“死鬼,你家搬哪裏?這麼久也不來看我。”

李毓舫:“我沒搬,就住在水坑口,我還以為你去了塘西呢找了幾次也沒找到你,我說為輩子我倆的緣份盡了,誰知老天爺又安排見麵。喂,這小子好靚的,你養的‘鴨仔’?”

管名花避開話題:“死鬼,你一大把年紀了,是不是還常去那些地方?”

李毓舫拔出針頭,說:“沒問題了,緩一會去我家裏慢慢精冶療,其他的事來日方長,留在後頭說。”

管名花這才發現急診室裏擠滿了等著治性病的人,於是說:“李大夫,你是治性病的,治打傷你會不會?”

李毓舫:“放心,刀傷、槍傷、跌打損傷、性病、陽萎都是我們李家的祖傳。”

陳餘祥吃了幾片藥、打了針,高燒慢慢退了,人也清醒很多。已是中午時分,李毓舫懷抱公文包走下樓來,向這邊招手:“走,回家去!”

三人合租一輛黃包車,李毓舫的家果然在水坑口,離管名花家不到半裏地,管名花嗔道:“死沒良心的,離得這麼近,二十多年都不來看我!”李毓舫付了車夫租金,讓管名花扶著陳餘祥進去,歎道:“離得是不遠,這就叫做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

管名花:“什麼緣不緣的,準是嫌我老又被年輕的狐狸精迷住了。”

李毓舫的家境在水坑口屬於中上水準,磚瓦結構,有天井、陽台,房間很多,都布置簡樸,隻有醫療室擺了幾樣古董,牆上有名人字畫。據說大陸有好些如雷貫耳的人物在香港也染風流之疾,被李毓舫治好後,留下墨寶,無形中又提高了知名度。

李毓舫在更衣室脫去西裝,穿上輕便的唐裝,有傭人的輔助下替陳餘祥清洗創口、敷藥、包紮。他說按道理應該逢針,可惜時間太長,傷口發了炎,針腳不穩,可能康複的時間要長點。

手術畢,李毓舫令傭人扶陳餘祥去病房,走過遊廊,靠右一間寬敞明亮的房裏擺了五六張小鐵架床,一色的白床單,牆上是白粉牆,連床櫃都塗了白色。

女傭指了一張空床,示意陳餘祥躺下,然後關了門,得得的高跟鞋響聲由近而遠。

陳餘祥看看周圍,發現還有兩個病人。

這兩個病人頭上紮了繃布,看不清麵孔,陳餘祥下,拉過潔白的薄被單,又聽得外麵有雜亂的腳步聲,至少兩個人以上,估計是李毓舫和管名花他們。

外麵的人說話了,竟不是李醫生的聲音,象是兩個年輕的男人,陳餘祥連忙把被單拉過頭頂,他不喜歡讓陌生人看他躺著的樣子。

門開了,似曾熟識的聲音尖尖的,十分刺耳:“梁叔、昆哥,你們好點了嗎?我們代表弟兄們來看望兩位。”

陳餘祥一驚,辨出是蘇小楓的聲音,那麼,這房裏的另兩位是梁再堂、彭昆無疑了!

真是冤家路窄,果然是彭昆的聲音:“我沒事,傷得不重,梁叔傷得不輕。”

梁再堂翻動一下身子:“我也沒事啦,昨晚很痛,認定會死人的,現在好了,我說過李醫生的醫術是全香港最好的,我最相信他。”

蘇小楓走近說:“梁叔沒事就好了,現在我最關心的是您老人家的身體,什麼時候需要獻血,需要割肉我都願意。”

彭昆不悅:“馬屁拍得真肉麻,我問你,那兩個姓陳的王八蛋抓到沒有?”

蘇小飛搶先回道:“快了,不過還差一點,昨晚我們追到水坑口妓寨發現了血跡,他媽的果然是姓陳的躲在茅廁裏拉屎,給他媽的越牆溜了!”梁再堂說:“抓住了絕不輕饒,我堂堂太平坤士無辜被小爛仔打傷,這口氣躺進棺村裏都咽不下去。”

彭昆罵道:“混帳!廢物,大班人都抓不住他們!”

蘇小楓道:“昆哥你也是知道的,那兩個東莞仔武功實在了得,簡直會飛簷走壁,我聽何南說那地方的人最好打鬥,從小練武功,聘請武林高手調教,不比你我,所以——”

彭昆:“放屁!不許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我限定你們兩日之內一定抓獲東莞仔,否則不許來見我!表叔,你說是不是?”

梁再堂:“抓人由你們管,抓住了由我來處理,不管花多少錢我也要買通法官處他們絞刑!”

躺在床上的陳餘祥已是一身冷汗,聽到梁再堂說的話心裏一驚,此時立在旁邊的蘇小飛站得累了,一屁股坐下,恰好坐在陳餘祥的右腿上——此處正是傷口,痛得他刀割一般,又不敢妄動,咬著牙沉受。

靜了片刻,彭昆又問:“阿飛,你負責追何南他們有什麼收獲?”

阿飛站起身,陳餘祥鬆了口氣,不僅解了痛,他正希望得到南叔他們的消息和下落。

阿飛幹咳了一聲:“小弟我昨晚負責追趕何南他們,一直不敢怠慢,集合弟兄們舍命——”

彭昆道:“少賣關子,我隻想知道結果如何。”

蘇小飛:“不是弟兄們跑得不快,是他們事先知道情況不妙,全跑了。”彭昆罵道:“混帳,怎不把房子砸了?”

蘇小飛:“我們要砸,可老不死的拚命護著,說要死在我麵前。”

彭昆:“哪個老不死的?”

蘇小飛:“還能有誰,何南的老婆啦,我一推,哪想她的身子骨比玻璃還脆——”

蘇小飛未說完,閑著的蘇小楓發現病房裏還有人問道:“這床上睡著誰呀?”

眾人一齊將目光移到陳餘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