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昆一聲奸笑:“好,弟兄們,上,把這兩個東莞仔的腿筋抽出來!”陳餘祥見彭昆已動殺機,正要動手,旁邊陳百威早衝過去鎖住彭昆的喉嚨喝道:“誰敢亂動,我扼死他!”
陳餘祥叫聲:“好樣的”,同時也挾持了梁再堂。
彭昆萬沒料到兩位還有這一招,用發顫的聲音叫道:“弟、弟兄們千萬莫亂亂來……陳先生,有話好說。”
陳百威道:“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快把香珠放出來!”
彭昆道:“快,快放香珠!”
很快,香珠被人帶了出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陳餘祥:“阿祥——”
“你爹在外頭等你,不要管我。南叔,你們走,這邊有我。”何南接走了香珠。陳餘祥對梁再堂說:“梁先生,委屈你了,我得等他們離開了水坑口才能放你。”
彭昆以為陳餘祥虛怯,叫道:“姓陳的,還不放我,當心饒不了你!”
陳百威加了一下臂力,彭昆痛得齧牙咧嘴。
陳餘祥息事寧人道:“阿威,不要這樣,我們替南叔想想。”
梁再堂附和道:“是呀,不要為難阿昆。阿南有老婆孩子,還有房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的。”
彭昆又囂張了:“姓陳的,今天你整我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你會裁到我的手裏,除非你們不想在香港呆下去!”
陳百威偏是不信邪,又是一陣拳腳。彭昆慘叫,慘叫聲驚動屋內的狼狗,它擠開門抖動著脖子上的金屬鈴鐺溜了出來,它自己的主人被挾持,齧牙咧嘴向陳餘祥撲來。
陳餘祥急忙躲過,抓住梁再堂的身體給自己當盾牌……天井裏一時大亂,彭昆看出陳家兄弟沒有置他死地之意,更狂了,叫喊著要同鄉下手,混亂中陳百威背上挨了幾棍。陳百威火起,向彭昆臉頰左右開弓。不過十幾拳,彭昆便口吐鮮血,聲音沙啞了。
這邊,陳餘祥用梁再堂做盾牌,幾個回合,狗咬不著,獸性大發,竟不認主人,從梁再堂的身上撕下血淋淋的一塊肉來……陳氏兩兄弟情知不妙,不敢戀戰,邊打邊靠近大門,但門早已鎖上,隻有鐵棚欄尚可攀爬,柵欄尖端都是利箭般的倒鉤,此時逃命要緊,也顧不得太多了。
陳餘祥讓陳百威先逃,自己挾持梁再堂揮舞木棍壓後掩護。
陳百威越過棚欄。陳餘祥一腳踢開梁再堂,爬上鐵柵欄,背部挨著雨點般棍棒,向外翻越時大腿又被倒鉤劃……
梁宅內很亂,有的說梁先生死了,有的說阿昆沒氣了……陳百威見餘祥傷得不輕,又聽得裏頭有人叫喊開門捉人償命,慌忙把鐵門反鎖了,總算爭取了喘息的時間。
陳百威架著陳餘祥倉惶逃奔,轉了幾道街口,估計已逃離了危險才找了一處僻靜的小巷坐下,借著街燈,陳百威發現陳餘祥的左腿被倒鉤劃了幾道半寸深、半尺長的傷口,血正汩汩流……陳餘祥脫下上衣,把大腿纏了幾圈,才止血。陳百威說道:“祥哥,傷得這麼嚴重,會有危險的,我背你找家診所療傷。”
陳餘祥搖頭:“不要管我,你馬上回去通知南叔、文貴快逃,說這裏他們出人命了。”
陳百威也意識到問題嚴重,急了:“那,那你怎麼辦?”
陳餘祥搖頭:“我會沒事的,先休息一會兒,等恢複了體力再慢慢跟上來,能趕上一起逃命最好,追不上以後每月的初一我都去灣仔碼頭等你,直到我們見麵。”
陳百威點點頭,淚流滿麵。
陳餘祥道:“我們時運不濟,一出門就遇上麻煩,這還在其次,連累了南叔、文貴兩家,我的良心不安……”陳百威不敢久留:“祥哥保重。”說完轉身消失在街燈照不見的黑暗裏……陳餘祥目送陳百威離去,因失血過多,渾身無力,雙眼發黑,本想斜躺著休息片刻,無奈蚊子聞著了血腥紛紛飛來,緊接著,街那邊又傳來了打殺的呐喊聲。
陳餘祥洗耳細聽,果然是廣州同鄉會的人在追趕他們。
他們打著燈籠,正向陳餘祥所處的這條巷湧來,燈籠上書寫的“梁”字清晰可辨。陳餘祥不敢久留,正想著去路,前麵已沒了去處。
陳餘祥所處的位置是別人的廁所,見喊叫聲漸近,隻好硬著頭皮躲了進去,不再在乎臭味。
大約七、八個廣州仔執著燈籠筆直走過去,陳餘祥這才鬆了口氣,思考如何脫危,沒想到後麵又來了一群,緊接著,先過去的那一群又折了回來。
有人問話:“怎麼,不過去找?”
折回的人答:“他媽的,是條死胡同。”
陳餘祥大氣不敢出,慶幸自己還算冷靜,否則現在已經束手就擒。
陳餘祥盼望著他們早早離去,突然有人叫道:“弟兄們,快來看,這裏有血跡!”
眾廣州仔探過頭,果見一路血跡,沿著路線,終於在陳餘祥坐過的地點發現了一灘血跡:“好哇,就在這附近!”
現在不再存有饒幸心了,陳餘祥尋找木棍、磚塊什麼的,轉念又想:我傷得這麼重鬥不過他們,倘是平時興許還能殺出一條血路。正想著時,見廁所的另一頭搭在一堵圍牆上,頂上是堅硬的水泥瓦,奮力一撐,隨著外頭廣州仔的驚叫,陳餘祥已落腳在了隔壁的小巷。
逃!心中隻有這個念頭,陳餘祥一腐一拐地轉過幾條巷,後麵的喊聲猶在耳伴,突然橫刺地衝出一個人來將他摟住:“哇,我總算找到你了。”
陳餘祥差點魂飛魄散,聽出是女人的聲音,定了定神。女人道:“親愛的,我等了大半夜都沒生意,今兒總算有你上門。”
陳餘祥很快明白,這是位夜晚接客的下等妓女,如今逃命要緊,先進屋再說:“小姐,家在哪?快領我去!”
妓女喜道:“我就知道今晚會走桃花運的,你我真是有緣,親愛的,你是幾年沒見女人了吧?看把你急的!”
陳餘祥不敢多說,推著妓女就走。
妓女領著他七轉八拐來到一棟簡陋的平房前駐足,然後慢悠悠地掏鑰匙。
陳餘祥已聽到“得得”的腳步聲,十分焦急:“小姐,快一點好不好?求求你!”
妓女“撲吃”一笑,幹脆站立了不開門:“我敢打賭你一定一輩子沒碰過女人,好罷,我們先談價!”說完,雙手一抱,搖晃著全身……陳餘祥哀求:“姑奶奶,求你開門,有人追殺我,那喊叫聲正是衝我來的!”妓女果然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失聲哭道:“什麼,你不是來做我生意的?”
陳餘祥:“小姐,我今晚包了你,這樣行吧?哪怕一次不幹我也照價給錢!”
妓女破啼為笑:“我瞧你就是個情種,最懂得憐香惜玉,既然包了我,我定會伺候得你舒舒服服,這是我的本行工作,職業道德我還是有的。”
陳餘祥:“你有完沒完?是不是存心讓我給人打死?”
妓女猛醒過來:“啊,我差點忘了有人追殺你,這就開門!”
燈籠的光輝已照射到這邊來了,妓女總算開了鎖,陳餘祥驚恐萬分地躲了進去,聽任命運對他的裁決……外麵是蘇小楓的聲音:“小姐,看到有人從這裏經過嗎,一個男的。”
妓女:“我一直就在這裏等客人上門,親愛的,好容易等來了你,便宜點,兩塊銀洋上床,來呀,嗯。”
蘇小楓提起燈籠一照,妓女故意齧牙咧嘴:“先生,我美不美?”
蘇小楓啐道:“美你個頭,死八婆,老母豬!”
腳步聲遠去,妓女掩了門,撥亮燈,邊解衣扣邊說:“親愛的,沒事了,他們都給我打發走了,我們上床快活去。”
驚魂未定的陳餘祥喘著粗氣:“我都給嚇得陽萎了,做不了愛。”
妓女道:“給我瞧瞧,這就給你治療。”
陳餘祥見這女人嘮嘮叨叨沒完,忍痛把紮傷口的布揭了:“請你先治好這裏的傷。”
妓女打燈照看,失聲尖叫:“天啦,傷成這樣會死人的,快去醫院!”
陳餘祥搖頭:“我沒那麼嬌貴,隨便用點鹽開水洗洗就行。”
妓女肉麻了很久,稍稍定神:“我還是不敢看,太嚇人了,開水沒有,剛好有一瓶新配的藥水,你自己拿去清洗,比鹽水還管用。”說著,從床底下拖出一隻木盆,裏麵有大半盆看似很髒的水,然後將一條毛巾放在水裏。
陳餘祥一看很惡心,沒辦法隻好用手拿起毛巾沾了藥水在傷口洗刷起來。
妓女找一張椅子坐下,支著下巴盯著陳餘祥洗傷口:“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為何被人追殺?”
陳餘祥道:“如果你想知道,我也沒必要保密,我正想問小姐芳名,青春幾何——”
燈光下,陳餘祥猛見妓女一臉很深的皺紋,年齡最少在四十五歲以上,忙咽下後麵要問的話。
妓女並不忌諱,很平靜地道出真實身世。
原來此妓女並無準確的姓名,屬於“琵琶仔”。這是香港特有的一個名稱,即是因天災人禍父母養不活很小或送或賣給了妓院的鴇母,一般都在七、八歲左右,由鴇母收為養女,到了十三、四歲含苞待放時,找個出得起價的嫖客開了苞,從此開始皮肉生涯。這名稱的來曆據說是女人改嫁,懷中抱著的“油瓶女”樣子極像抱著琵琶,故名“琵琶仔”,待水坑口風月盛起之時,便成了雛妓的代名詞。
這位妓女在五歲時由父母賣給一位管姓老鴇,改名為管名花。管名花十三歲開始賣淫生涯,因長得漂亮,又會說笑話,幾年後成了水坑口的紅牌阿姐,其名聲在當時的嫖客中如雷貫耳。因此,她積蓄了一筆財產,打算到了一定的時候贖身從良,永遠脫離火坑,沒想1903年水坑口一場大火,繁華的煙花地成了一片廢墟,管名花的上萬銀票也付之一炬。1904年,第13任港督彌敦為了搞活西區石塘咀的經濟,下令妓院西遷。
當時,管名花聽說那裏是剛填海填起來的一片空地,加之水坑口這邊有不少老相好。便不願搬遷,在原地買了地皮,修建簡陋的磚房繼續賣身生涯。
水坑口風月的興盛,最早要推到第8任總督軒尼詩執政時期,由於性病流行,嚴重影響了港人及入埠外籍人員的健康,軒尼詩試行了娼妓合法化,在皇後大道中即上環與中環的交界地水坑口開劈了紅燈區,公開向妓女、妓院抽稅,用抽得的錢開辦性病醫院,妓女定期檢查,娼妓一經港府認可,色情行業也就公開了,於是大寨、小寨林立。大寨檔次高,講排場、飲花酒;小寨則是速戰速決,針對一些性饑渴的苦工。這樣窮人富人都有得玩,除此外,還有一些不願納稅的私娼,她們不是集中在一個地方,到處遊擊兜售。由於水坑口開辟做紅燈區,一時出現了不少茶樓、酒家,夜夜笙歌,熱鬧非凡。
管名花經曆了水坑口從繁華到衰落的全過程,她希望再返回從前,然而她這一選擇釀成了大錯,妓院遷到石塘咀以後,繁華也帶去了那裏。
據說將妓院遷至石塘咀也是港督彌敦的一個決策,要想使一個地方繁榮起來,最佳的捷徑是把那裏變成為煙花之地,大凡男人十有八九好色,對女人的敏感就像蒼蠅對於臭物,隻要聞著味再遠也會去,把錢花在妓寨裏。管名花回憶過去,麵部浮現無限追悔,攏一攏頭發以平息內心的不安說:“開始的時候,據我的姐妹張鮮花回來說,那裏好淒涼,隻住了一些采石礦的‘采石仔’人工搭的棚子海風稍大就刮走了。我擔心風刮走了工棚,一下雨就淋成落湯雞,我是舒服慣了的,那吃得了這份苦,一咬牙,就留在這裏了,有誰能料到,有娼、有賭的地方,要不了多久,連海灘裏的沙石都會變成金子,幾年功夫,石塘咀——後來改成叫‘塘西’,它的繁華就遠遠超過了這裏。”
陳餘祥道:“那你後來怎不搬過去?”
管名花搖搖頭:“頭幾年我在水坑口靠老主顧還撐得下去,到塘西繁榮了我己年老色衰不值錢,據說那裏的後起之秀不僅姿色比我好、人年輕,而且還會唱曲、彈琴,我哪裏鬥得過?隻好在原地賴著,男人我算是看透了,沒一個是好東西,年輕時把你當心肝寶貝,人老珠黃把你當狗屎。陳先生,你看我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