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貴以為陳百威同意了他的建議,高興地說:“副堂主馬上回去組織人員,我負責拖住堂主。如果你不願意承擔責任,由我和傅管家主動出麵,向堂主請罪。”
陳百威道:“這都是次要的,我認為條件仍不夠成熟,最少還有多處漏洞。第一是曾英勇那裏,我們萬萬殺他不得,這事瞞得別人,瞞不了自家弟兄。現在全堂上下都把曾英勇當恩人,若殺了他,豈不令弟兄們心寒?既然連恩人都可以殺,那麼,必要的時候,父母、兄弟、親友、心腹都殺得,誰還願意給我們賣命?第二個漏洞是雷進的突然離開,這一點文軍師太低估了莫啟青。莫啟青既然能夠組織‘三山會’擠身於廣州堂口之林,說明他絕非等閑之輩,他這次一路躲過彭昆的暗算、陷阱便是證明。依我看,雷進根本不是去尋找曾英勇,而是回了廣州!”
文貴問道:“何以見得?”
陳百威耐性說:“可以從幾方麵證明,其一,‘三山會’在虎門江麵打死了二十多名水路稽查員,其中就有陳炯明的侄子,這事必將引起廣東省政府的重視,因此,他隻有把堂口轉移到香港才能躲過大劫。
“其二,莫啟青是個重義之人。凡在江湖能經久不衰的堂主,都是靠義氣與信譽站穩腳根的,離開了這兩點,就算有孫悟空的能耐,也會招至如來收伏。大凡爭強好勇、玩弄小聰明的人往往最容易垮台。因此,莫啟青為了替他的弟兄報仇、為了拯救曾英勇,他絕對要搬兵馬過來。
“其三,我前麵說過,莫啟青不是等閑之輩。凡老於江湖的人,都懂得‘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他人弱勢微且身邊帶了價值十幾萬元的財物居住在他人地盤上,他焉有安心大睡之理?就是換了你文貴也不會那樣麻痹大意。處於這種情況,他必須立即派人連夜趕回去,一旦出了事,一方麵好來報仇,二方麵也好向江湖上公開內情。”
文貴聽到此處,啞了,很久才說:“難怪我問他雷進的去處莫啟青說是去廣州酒家,原來是多存了一份心,擔心我謀財害命。”
陳百威道:“還有,為了他們堂口的安全,今晚莫啟青肯定去了堂主那裏,這是他的最後一步棋,心想萬一我們要不顧一切立下殺手,他在堂主身邊好有個保駕的。”
文貴歎道:“還是副堂主遠見卓識,看來我這軍師的頭銜該讓賢了。”陳百威道:“文軍師不必過謙,在很多方麵我確實不如你足智多謀,在這個問題上你隻是太近功利而已,其實也確是一條好計,如果是想一勞永逸,奪了這筆財便去深山老林隱居,可算是上上之策,但我們是要放眼江湖,因此就沒必要貪眼前小利。”
文貴道:“副堂主抱負遠大,這樣說來,連堂主都不及你了。”
陳百威喝道:“此話怎講?!”
文貴自知失言,紅臉道:“我是出自內心之言,並無惡意,副堂主別多心,我並無挑撥兩位堂主的用心。”
陳百威說:“其實我真的比不上堂主,他義薄雲天,深得人心,不是他,‘洪勝堂’不可能這麼快就發展起來。遠的不要說,單講眼前的兩樁事:第一樁若不是堂主‘仁義’的名聲在外,曾英勇怎會報訊給我們?第二樁,曾英勇身陷圇圄脫不了身,香港這麼多堂口,他為什麼偏偏把莫啟青交給我們?兩位要知道,這是江湖對我們堂主的信任啦!如果我們非要背著堂主幹這傷天害禮的事,豈不是毀了陳餘祥的英名、毀了‘洪勝堂’、毀了你我一生的前程?!”
文貴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傅靈華深有感觸,連連點頭:“‘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副堂主說的太有道理了,真是字字有分寸,句句見真知!”
陳百威說:“這事到此為止,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今後絕不再提,走吧,傅管家,告辭了。”
離開傅家,陳、文抄原路回到堂口。
大門口,荷槍實彈的衛兵向陳百威、文貴行禮:“副堂主、文軍師晚上好?”
陳百威問道:“有情況沒有?”
衛兵道:“天黑一陣後,‘三山會’的雷進出去了,說是去找曾英勇。”
陳百威:“知道了。小心槍走火,注意圍牆內外的動靜,一有情況鳴槍報警。”
衛兵:“是。”
陳百威走過去:“知道放槍嗎?”
衛兵回答,“知道。”
“做一遍給我看。”
文貴看著這一幕,再聯想剛才,相處這麼長時刻,他第一次認識到陳百威不僅足智多謀、武功超群,而且心細如發……這麼一想,對他敬畏了七分。兩人回到堂內,為了證實猜測,有意走到最後一排房子,果見陳餘祥的窗口亮著燈光,燈光下兩個影子對坐窗前,中間隔著一張桌子。
話分兩頭,且說莫啟青派雷進離開“洪勝堂”星夜趕回廣州搬兵報仇,除此外,還有另一層用意——提防有人圖謀不軌謀財害命。
下午在筲箕灣接受邀請的時候,便意識到“洪勝堂”的軍師文貴並非完全出於好心,出於那種情況,隻能答應下來,事後經雷進提醒,使他更增加了一層戒備之心。
到文貴來訪,引起了他的懷疑。
人在江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本份,還要提防左右前後周圍的流彈、暗箭、陷餅,否則隨時都有被暗算的可能。
送走文貴,莫啟青已發現自己置身四麵埋伏中,要逃都不可能了,唯一的出路是臨危不懼,鬥智鬥勇,拿出《三國演義》中孔明演繹空城計的膽量與氣度。
他明確地告訴黃紹榮:“文貴剛才並非為租房的事找我們,那不過是一個借口,目的是來探虛實,好為他下手做準備。”
十幾萬元的軍火,這是一個誘人的數目,足令不少人見利昏智。
雖然已派雷進離開,萬一出了事“三山會”總不至於尋不到仇人,加之還有曾英勇知道他的下落……但是,這些還不一定可以阻擋文貴……莫啟青一直在思考著前前後後。
為了證實心裏的懷疑,莫啟青派黃紹榮馬上去找文貴。
一會黃紹榮回來報告,說文貴不在房裏,又有傅管家的老婆張桂秀過來請副堂主……莫啟青明白他們在商量如何下手,他讓黃紹榮守在家裏,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黃紹榮很不安:“堂主要去哪裏?”
莫啟青歎道:“救弟兄們去。”
黃紹榮:“我們舉目無親,誰能救我們?”
莫啟青道:“有人可以救我們,陳餘祥以‘仁義’做為立堂的宗旨,今夜我要和他徹夜長談,隻要我不離開他一步,文貴就不敢下手。”
黃紹榮愁眉苦臉:“你能跟他談一個夜晚嗎?”
莫啟青:“我會想辦法,你放心守在這裏。”
陳餘祥住最後一棟的東頭,大門口有衛兵守護,莫啟青表明身份,衛兵通報後很快準入內。
莫啟青進入正廳,這裏是神堂,上堂點著香燭,供奉曆代洪門中人,供品有時令水果、飯菜、點心,都擺在一張供桌上。
衛兵在前引路,拐過兩道小門,陳餘祥已迎了出來,一身唐裝,像還不曾入睡的樣子。
此時已是十點多鍾,牆上的自鳴鍾發出清脆悠揚的金屬聲,令人感覺十分寧靜。
見過禮,兩位就在客廳太師椅上就坐,中間隔著一張桌子,衛兵走過來替兩位堂主沏茶,然後離開。
莫啟青抱拳道:“陳堂主要休息麼?那我就告辭。”
陳餘祥道:“莫堂主才來就急著要走,這樣豈不太見外了?深更夜靜的,我知道你一定有話,請便,請便!”
莫啟青歎道:“也沒什麼,隻是睡不覺,本不該深夜打攪,實在是——”陳餘祥見他像有難言之處,說道:“莫堂主在這裏不必介意,有什麼直說無妨。”
莫啟青歎聲更長,“現在已是10點多了,阿勇也應該知道我們已接上了頭,怎麼現在還不見蹤影?”
陳餘祥垂下頭,手摸著下巴。
莫啟青悄悄瞟他一眼,知道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稍停片刻,繼續道:“這一次來香港,阿勇對我可謂是傾心竭力,寧願自己被追殺,也讓出方便給我,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莫某人真正是千古罪人。今天從曬魚場過來,我就一路惦念,到這個時候還不見影子,心裏慌得沒底。想著想著就翻來覆去睡不覺,手下雷進勸我:‘堂主,自從離開廣州,幾個夜晚都沒合眼,你應該休息才行。’我說,阿勇現在沒著落,怎能安心,你若真心關心我,立即回廣州搬救兵,找彭昆算帳,雷進去了,我還是安心不下,在院中踱步,見陳堂主的燈沒熄,才冒味過來打攪,若有不便處,我還是——”
陳餘祥搖頭揮手:“聽你一夕話,我真正是無地自容了。論起來,阿勇對我們‘洪勝堂’的恩義比山還重,我心裏也掂掛著,所以到現在還沒睡,沒想到莫堂主如此恩重義深,真是愧煞我也。”
莫啟青道:“話不能這樣說,隻能說是陳堂主比我沉得住氣,莫某人曆來辦事浮淺,心裏沒個主見,趁這機會正要討教萬全之策。”
陳餘祥道:“莫堂主過謙了,你派人去廣州調兵救人也算是個好辦法,一來彭昆不敢對你再動手,二來有了實力,可以和他‘講數’。”
莫啟青滿懷心事說道:“彭昆是個半路出家的江湖人,也不太懂得江湖規矩,我擔心他對阿勇下了殺手。”
陳餘祥道:“我也這麼想。不過,我希望千萬不要是這樣,一來我欠他的情義無處報答,二來江湖上從此風起雲湧,不再太平,就算我放過了彭昆,我的手下不會答應。”
莫啟青歎道:“但願阿勇不要出事,我心裏有一種預感,覺得他不會有事,隻是不見人放不下心來。反正今晚我是沒法子睡了,等他一個通霄,萬一還是不見人,問題就真嚴重了。”
陳餘祥道:“我也這麼想。不過莫堂主幾夜沒合眼,這是使不得的,你還是回去休息,有了消息我馬上遣人向你報告。”莫啟青連連搖頭,“斷然不成,睡也是合不上眼的,若陳堂主不嫌我哆嗦,就在這裏秉燭長談。”
陳餘祥也巴不得有個伴,站起來:“那好,這裏蚊蟲多,去我臥房裏坐。”莫啟青總算放下心來,躲過了今晚,明天他文貴有幾個膽子也不敢了。
莫啟青與陳餘祥對坐在窗前,燈光在床那邊,斜斜地把兩位的影子映在新糊的紙窗上。
陳餘祥吩咐手下:若是曾英勇來了,火速通報。
莫啟青是老江湖,最善揣摸人意,抓住陳餘祥講義氣、重名譽的特點,投其所好,兩人談得十分投機。
午夜時分,衛兵報告有人來了,陳餘祥騰地站起,下令道:“有請!”
進來的卻是文貴與陳百威。
房裏除了一張老式雕花紅木床,便是窗邊的一張印心柏木書桌,書桌上放置文房四寶和一本《康熙字典》及兩杯烏龍茶。
文貴一進來就故意裝做很吃驚的樣子:“怎麼,莫堂主也在這裏?”
陳餘祥接過話說:“人家擔心阿勇的安危,一直睡不覺,你們明天應該把這事傳給兄弟們,讓他們了解什麼叫義氣。義氣的‘義’字是兩把利刀中間夾著一個人頭,也就是說為了朋友可以犧牲生命。就像莫堂主和阿勇,這才是江湖上講義氣的典範。”
文貴抱拳道:“佩服佩服,能結識莫堂主這樣的江胡好漢,真乃三生有幸,憑這一點,文某人認定你了!”
陳餘祥道:“這就對了,古人說,栽樹要栽鬆柏樹,交朋友要交真君子,朋友的好壞直接影響自己的言行和聲譽,你們還不知道,莫堂主為阿勇的事派了手下回廣州搬兵了。比起他的行動,真是愧死我也。”文貴一驚,繼而暗暗得意,這回總算抓住了把柄,冷笑道:“莫堂主好像說雷進去了廣州酒家?可能是我聽錯了。”
莫啟青一愣,冷不防被文貴使出這一招,要回避也不來及了,他說:“可不是,雷進去廣州酒家但嘟嘟小姐被人包了,不能相見,回來向我稟報,我感到問題嚴重,才令他火速回廣州。怎麼,文軍師在大門外沒有遇見他?”
文貴被反戈一擊,心裏很不服氣:“莫堂主也知道我離開了堂口?”莫啟青道:“沒有,軍師剛剛離開我房裏,便想起你可能會馬上去傅管家那裏談租房的事。軍師如此熱心,我已於心不忍,再這樣為我們效勞,心更不安了,所以派手下黃紹榮過去看你,沒想你真是去了,這叫我……真是不知如何謝你才好。”
文貴聽出他話中有話,羞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這話隻有陳百威能聽懂,但他表情泰然,不露聲色。
陳餘祥以為莫啟青當真讚他的手下,連說:“也是應該的,住我們這裏,當然有義務替你操勞,幫人幫到底,這也是江湖上曆來的規矩,千萬別放在心上。”
莫啟青又是一番客氣,見文貴已經不再吭聲,也沒有窮追猛打,向他露一露自己的“崢嶸”就行。
陳百威、文貴倆人本無要事,無非是來證實剛才在傅家的猜測,既然已經肯定,也就完事了。出到門外,陳百威責備文貴:“你呀,太鋒芒畢露了,槍打出頭鳥,你以為損他幾句很得意?我們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總算見識了吧?”
文貴深有感觸道:“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真是服!”陳百威從鼻孔裏哼出聲:“也不見得,莫啟青太過精明了,交往時間一長,人家就會發現他這一點,從而小心提防,江湖上一等的高手往往是不露聲色、外表最普通不過的,所謂大智若愚也,大魚總是藏在深水底下,隻有小蝦、小魚才蹦蹦跳跳。”
是夜,曾英勇當然不會來“洪勝會”,陳餘祥、莫啟青通霄未眠。兩天後,香港最初的一家報紙《中國新聞報》刊登了一起因爭風吃醋引起的情殺案,說的是兩位好友向科武與曾英勇,為了爭奪一位名叫笑笑的妓女,在桃花園妓寨門口決鬥。雙方都用駁殼槍,決鬥的結果是雙雙倒在血泊裏……報紙上同時刊有死者倒斃的照片、法醫的驗屍證明、妓女笑笑的供詞和簽證……對這件事,陳餘祥和莫啟青心裏明白是梁再堂以他太平紳士的身份用大筆錢買通警方的產物。但既成事實,就是找不到證據、把柄,給“洪勝堂”向“洪義堂”發難造成一定的難度。
莫啟青準備用江湖行規向彭昆挑戰。幾天後,雷進由陸路把“三山會”的大部分人員、財物遷到香港。此時,莫啟青己在塘西幹諾道租了一套大院做為堂口的指揮中心。選擇這裏,莫啟青是經過一番考慮的,第一,這裏是風月區,經濟活躍,街市繁華,利於堂口發展;第二,這裏離陳餘祥的“洪勝堂”最遠,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堂口之間到一定的時候需要劃分勢力範圍,避免了今後與陳餘祥的正麵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