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昆仰頭,發現天花板上有一隻壁虎——正是斷尾的那一隻,它在追吃頂燈附近的小蛾子。
見了這隻無尾壁虎,彭昆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豐功偉績,想起從一文不名的小癟三混到今天,憑的都是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樣想著時,又充滿了信心,又有了計謀……
話分兩頭,鄧大清去廣州刺殺彭昆的第二天,陳百威等不及聽消息,就與何南去越南。堂口的事交給文貴打理。
何南從小在外麵闖蕩,東南亞各國都去過,其中,在越南榮市附近呆了兩年,對那裏的風土人情有所了解,並略通幾句越南話。
從香港至榮市過去隻有一條航線,即從瓊州海峽過北部灣,全程約七八百裏。
榮市是一座海濱城市,經濟文化相當落後,加上越南總體經濟不景氣,當地居民的生活十分艱難,尤其是農村,幾乎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餐。
何南十幾年前替老板種罌栗,在一個叫板栗山的地方租下了大片土地,當地人得知他們是從香港來的,十分羨慕,問這問那。
兩年的時間裏,何南認識一位名叫阮安妮的寡婦,寡婦拖著一位八歲的小女兒小妮。兩人從相識到相戀。幹柴烈火,當時何南也告訴安妮家有妻子女兒,但雙方都控製不住自己。
兩年後,老板賺不了錢,轉去“金三角”購買現成的鴉片,撤銷了種植園。
臨走,何南與阮安妮揮淚相別,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相見了,誰想冥冥中情事未了、緣未絕,十多年後又有機會。
按說買越南妹也不必非要到榮市不可,廣西憑祥附近就有好多。一聽到陳百威要去越南,何南心中的舊弦立即觸發,堅持說榮市的越南妹純正、性感,最受嫖客們的青睞,並說自己對當地情況很熟。
船從香港出發,中途在海口加了油,購置路上要用的東西,在北部灣地區又遭到了風浪,四天後才抵達榮市。
在榮市,陳百威安排手下先在旅店住下,然後隨南叔來到板栗山。
阮安妮的房子是一座依山的小竹樓,門前一條小河,當年何南有空的時候經常幫她劈柴、種稻子。
南叔率眾人繞過一道山,見竹樓前有一位婷婷少女,猜想可能正是小妮子。
南叔令陳百威先等著,用越南話問道:“姑娘,這裏是阮安妮的家嗎?”
少女轉過身,見是一位異鄉壯年男子,且說的越南話極不標準,心下明白了八九分,問道:“你是誰?”
“我叫何南,香港過來的。”
“南叔,真的是你?我是小妮!”說著,飛奔過來,撲在何南懷裏。
何南抱起小妮,原地旋了幾圈,又認真打量:“嗯,長得很漂亮!一定能嫁一個出色的姑爺。”
小妮裝成很生氣的樣子,在何南身上捶打:“你壞,不許你亂說!”
這時附近村子裏的女孩見這邊有人笑鬧,都跑過來看熱鬧,有膽大的女孩問道:“小妮,那個外鄉人是誰?”
小妮興奮地蹦跳過來,大聲宣布道:“姐妹們,快過來,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南叔,從香港過來的!”
姑娘們一陣風似的跑來,排成半圈把何南圍在中間,認真地看。
陳百威也走了過來,見這些女孩一個個都相當有姿色,隻是衣服破舊了些,如果稍加打扮、修飾,絕對會壓倒香港所有的妓女!
南叔笑道:“小姐們,我在這裏的時候你們都是這麼高的小不點。”南叔用手比試!
姑娘們都“吃吃”笑。
一個胖女孩問道:“何先生,你這次會不會帶小妮去香港享福?”
“你們猜呢?”何南道。
“小妮一直盼著你來接她,好多小夥子追求她,她都不幹。她可想去香港了,你就帶她走吧。”那個胖女孩說。
“我當然會帶她走,你們願不願去?”
“願意。”眾人異口同聲。
胖女孩又問:“你不會騙我們吧?”
何南說:“我不會騙你們,香港最近鬧罷工,很多人回了廣州,正需要人呢。”
眾女孩歡呼雀躍:“我們要去香港羅!”於是爭著親近小妮,高興地摟成一團。
何南一路來到竹樓裏,四下裏尋找,不見要找的人,悄聲問道:“小妮,你媽媽呢?”
小妮垂下頭,眾女孩一下子禁若寒蟬。
從他們的表情裏,何南已明白了幾分,拍著小妮的肩:“什麼時候?”
小妮仰起頭,雙眼掛滿淚珠:“一個月前,你早來一個月就好了,媽她真的好想你……”
為了今天,何南做了好久的心裏準備,下決心一定要把阮安妮帶回香港,沒想到戀人已在一個月前死去。阮安妮是毒蛇咬死的,何南心一酸,禁不住淚如泉湧。
何南正在細問,陳百威進來了,於是介紹道:“這位是陳先生,我們的老板。”
陳百威不懂越南語,抱拳向周圍施了一個中國的見麵禮。
女孩們怯生生地望著年輕英俊的陳百威,但見他一身西裝,頭發光滑潔亮,腳上一雙尖頭棕色皮鞋,手指戴了兩枚熠熠生輝的鑽戒,這行頭越南女孩還是第一次見到,雖不知確實價值,但憑第一感覺知道這是香港來的大老板。
女孩們的目光既驚且羨。
陳百威接過小妮搬來的竹靠椅率先坐下,掃視了一眼屋裏。
這是越南隨處可見的普通竹樓,分上下兩層,下層堆放一些農具及家私,家私都是竹製的,上一層是閣樓,人就住在上麵。在上層的空間懸掛了很多地瓜。地瓜是當時越南農民的主食,秋收後除了地窯儲存,其餘的則用刀砍碎或切成片在太陽底下曬幹;因晾掛的地瓜好吃,越南人喜歡選出最大最好的懸在竹樓裏招待客人。陳百威與何南商議了一陣。何南就問女孩們:“小姐們,我們公司來越南招工,各位願不願去?”女孩子吃吃笑,說道:“你們會不會騙我們?”何南認真道:“我們是正經生意人,怎麼會騙你們?小妮也要跟我們走。”小妮問道:“陳老板,你們公司是幹什麼的?”“我們公司呀,”何南把一隻手搭在小妮肩上輕輕撫摸,“什麼都幹,航運呐、酒店呐、賭館呐,都有。”“我們女孩子能幹什麼?”胖女孩問道。何南把手拿下來:“這要看各人的條件,比如你,隻能去夥房幹廚娘。”女孩子們一齊笑起來,有的說:“肥妞幹廚娘天天吃好的,以後更加肥了。”有人打趣道:“肥妞,有好吃的可別忘了姐妹們。”肥妞驕傲地說:“當然忘不了羅!”後又問道:“何先生,那她們幹什麼?”何南認真地打量其餘女孩子,見她們一個個身材苗條,眉清目秀,點頭道:“她們都可以做‘服務員’。”“服務員是幹什麼的?”何南:“服務員就是坐在漂亮的房子裏陪這號大老板說話、喝茶、跳舞。”說罷,指了指陳百威。肥妞道:“怎麼,她們的工作這麼好?那我也要幹服務員。”何南搖著頭:“嗯,你的肉太多了點,大老板都不喜歡肉多的女孩。”
肥妞一急就哭了:“何先生,我會瘦的,不再偷吃地瓜就會瘦的,我要當服務員。”
何南不理她,對站著的女孩子說道:“你們先回去,這些天我都在這裏,想去的要大人來講清楚。走吧,我們累了。”
女孩子們悻悻離去,何南才和陳百威說話。
“這地方大概有多少戶人家?”陳百威問。
“人是不多,四、五十戶人。不過隻要消息傳開,四鄉的人都會過來,越南不比其他地方,女人總是過剩,用不著擔心沒有‘貨源’。”何南說。陳百威點頭:“有‘貨源’就好辦。我看這些女孩子的外在條件都不錯,如有可能,最好挑選一下,長相固然重要,聰明更要緊,到了香港,要讓她們學會廣東話和英語,要不嫖客找個不通話的女人像‘奸屍’一樣,哪來情致?”
何南認為也有道理,找來小妮,詢問村裏哪些女孩子能幹、伶俐。
一連幾天,上門來的人絡繹不絕,一開始,陳百威想給每個女孩子的父母放五個大洋,人一多,這念頭也打消了,消息傳得很快,雖有人懷疑可能是騙局,但一些讀過書的鄉紳最近從各種渠道確實得知香港大罷工的消息,因此,要招收工人不足為奇。
為了打消當地農民的懷疑,陳百威幹脆來一個順水推舟:男女工都要。
因越南人重男輕女思想嚴重,不可能讓男孩子出去幹事,實際上,來報名的大多是女孩子。
經過報名、目測合格的女孩子,陳百威就把她們留下來,交給小妮管理。住房不夠,又在當地請人賣來竹子就地搭建好幾棟竹樓,每天供給白米飯。何南對此很不了解,不滿道:“堂主,金陵酒家最多不過要幾十名妹仔,兩三天時間招齊了一走了之,何苦這樣折騰?”
陳百威道:“我提個問題——如果你去一個地方拾到一塊金子,你是從此走開呢,還是安下寨來繼續尋找?”
何南搔著頭,似有所悟,但還是強嘴道:“雖說金子很重要,多多益善,但這畢竟是妹仔,就算金陵、廣州、桃園這三家酒家全用越南妹,畢竟還是有限度的,況且嫖客們的愛好很雜,老玩一個地方的女人時間長了也要膩。”陳百威見何南還是不能夠深刻了解,隻好說道:“香港彈丸之地要靠它銷售大批大批的越南妹當然是不切實際的。但是,我們可不可以把思路開拓大一些呢?”
何南終有所悟,一拍大腿:“看來是我的目光短淺,隻會盯著香港,經堂主提醒倒也明白了,我曾經聽說過歐洲各國的男人對越南妹很感興趣。”陳百威點頭:“豈止是歐洲各國,隻要女人風騷、性感,哪個國家的男人不想?我在這裏建了竹樓,以後,就派你長期在越南蹲點,收購女孩子。來者不拒,在這裏施以簡單的日常英語和粵語,堂口每月定期派專船來運載。香港是世界聞名的天然良港,每天進出各國的大小船隻,運輸十分方便,生意做大了,這筆收入比開一家金陵更有賺頭,這是一塊出金子的地方嗬,你應該好好守住。”
何南點頭:“是,堂主。”
“現在竹樓已經建好,女孩子第一批應該也差不多了,總共有多少名?”
何南從竹桌上拿起一本帳簿逐個點數:“一共是五十八名。”
陳百威點頭:“已經差不多了。這是第一次,路途多有不測,不能太多,現在還有報名的先立下檔案,告訴她們下一批招收。”
何南放好帳簿,說:“堂主,什麼時候啟程?”
陳百威想了想:“現在是初秋,氣候惡劣,北部灣海域易起台風,等過了中秋後再說,越南的物價便宜,多不了什麼開銷。”
何南道:“我也這般想。”
“這段時間要抓緊,第一批一定要調教好一點,到時看情況,不一定都給金陵,做生意辦事不能墨守陳規,須隨時準備應變。”
何南突然又想起什麼來,問道:“堂主,三山會那批運往泰國的軍火還給我們押運嗎?”
“當然給。莫啟青是個講信用的人,一般情況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那要到什麼時候?”
“最起碼現在還不行,工人糾察隊查得正緊,貨還滯留在廣州呢。”
“上次珠海闖關不說運過來了麼?”
陳百威道:“還不到五分之一,莫堂主想做大生意啊。”
何南說:“去泰國我也有熟人——那裏有我的一位情人。”
陳百威吃驚:“南叔到底有幾人情人?”
何南道:“不多,除了你已經知道的,另外緬甸、馬來西亞、印尼每處也就一個而已。”
陳百威:“天啦,家鄉人都說你老實本份,沒想到你在世界各地到處留情,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何南平淡地說:“我當然算是老實的,不老實一個地方何止一個?”
陳百威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何南道,“我說的是真話,你沒有經曆過,一個男人長年在異鄉飄泊,無以為慰,我又不是太監,有女人不要那才怪呢。”
陳百威不再笑了,覺得南叔說的話十分在理。
何南沉浸在過去的歲月裏:“我這人很實在,不是那些丟得開的花花公子,一旦和人家好上了,就要負責到底。可是我沒有固定的居所,今天不知明天去哪裏,比如我和阮安妮好好兒的,誰想老板一下子就說越南種罌栗不合算,要去泰國購買成品鴉片,你說我還能怎樣?能不走麼?到了泰國,為了忘掉安妮,隻好再找女朋友。”
陳百威道:“你總是這樣也不好啊,世界各地有情人,家鄉還有發妻、女兒,你有沒有想過對不起她們?”
何南淚流道:“我想過的,這些年我就是靠一個夢支撐著活到了今天……”
“夢?什麼夢?”
“一個好夢,”何南認真說,“人沒有夢是活不下去的,尤其漂泊在外更需要夢的支撐。我常常想,有朝一日發達了,像伍平那樣有錢、有地位,我就把世界各地的情人都接到香港,大家和睦過日子……”
“這夢不錯嘛。說明你還有點良心。”
“是不錯。”何南歎道,“可是夢永遠隻能是夢,再美好一醒來什麼也沒有了。”
陳百威認真道:“現在不會了,隻要我們的堂口在香港立穩足,你的這個夢就很容易變成現實。”
何南望著陳百威,很久才說:“那就要仰仗堂主的威力,成就霸業。”
陳百威搖頭:“光靠我一個人沒用,這是全堂弟兄們的共同事業,需要大家努力。你跟傅華靈是怎麼認識的?”
何南道:“在泰國清邁。”
“這地方我聽說過。”
“它是世界上有名的毒品基地,除了鴉片還有白粉。”
陳百威點頭:“去清邁是水路還是旱路?據說那裏離海岸還有很遠。”
“當然是水路,走私販毒很少走旱路的,去清邁也一樣,從香港過瓊州海峽到北部灣,再一直沿著越南的海岸南下,然後進入泰國灣。那裏有一條昭披耶河直通清邁。種罌栗的地方多是山嶺,沒有馬路。”
陳百威:“運貨要用人扛嗎?”
“不用,”何南說道:“清邁的大象力氣和汽車差不多,運槍枝、毒品翻山越嶺,什麼都不怕,所以連軍隊都不敢跟毒梟鬥。”
“明白了。”陳百威道,“先說你和傅靈華怎麼認識吧。”
“說起來也可笑,傅靈華本是殷實之家,不必要受那份活罪,那時他老婆天天罵他沒出息,說沒有祖上的房產會餓死,就為這個,他非要證實自己有本事不可。他聽說販鴉片很賺錢,糊裏糊塗就租船去了泰國。他把船從泰國灣一路開到清邁,當地人一眼看見他不像長期幹這賣賣的,組織一夥人就他搶了。就這樣,他流落清邁,靠討飯過日子。當時我也替老板搬運鴉片,在路途中遇見了要飯的中國人,一問,居然是香港人,和我是一個語係,聽他訴述了經曆,我就向老板推薦,和我一樣趕大象運貨。第二年,他掙夠了路費,就想回家,而且非要拉我回家不可。說實在的,當時我和阿曼支正打得火熱,他說到了香港送一棟房子給我,外加五千大洋,沒辦法羅,隻有忍痛與阿曼支分別。到了香港,好說歹說,她老婆隻同意不收房租,直到傅靈華下跪求饒,說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才答應下來——但還是少給了三千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