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昆這才明白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暗道:說不定別人已趕在前頭向日本人討賞了。於是回到堂口,揣上“特別通行證”,車頭插了太陽旗,命令司機駕著別克小車直奔上環日本憲兵部。
幾天不出門,現在的感覺恍如隔世,大街小巷插滿了膏藥旗,交通要塞地區有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把守。牆上貼滿了“歡迎大日本將士統治香島”、“大日本帝國萬歲”等標語。
彭昆不解地問道:“‘香島’是什麼意思?”
蘇小楓從後排探過頭笑道:“軍師好比是上一個世紀的人,連這個都不知道,從楊慕琦投降的那一刻起,香港就開始改名為‘香島’了。”
彭昆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麼現在誰是最高長官?”
“當然是師團長酒進隆中將啦,不過以後可能還會派專職總督來統治。”
彭昆又問:“憲兵部相當於以前什麼樣的組織?”
“大概和香港皇家警察是一回事罷,李誌廷的權力肯定是很大的。”
別克車來到上環,果然在濱臨海邊的一棟大樓前,看到了一塊赫然入目的大招牌——“大日本居港憲兵部”。
門外是兩排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別克車一停下,立即有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用半生半熟的中國話喝問道:“什麼人的幹活?!”
彭昆從車裏鑽出頭,摘下禮帽,點頭哈腰道:“拜會李誌廷先生的幹活。”
“你的證件的有?”
彭昆忙掏出“特別通行證”遞過去:“證件大大的有。李長官的是我的朋友。”
小頭目粗魯地把證件還給他,罵道:“八格耶魯!”
“嘻嘻,我的八格耶魯。”
彭昆一行被帶進大廳,通過兩排衛兵時,但見一把把刺刀寒光逼人,十分陰森,不禁打了一個戰顫。
為了表現自己鎮定,彭昆問道:“什麼叫八格耶魯?”
蘇小楓瞟一眼槍刺上的寒光,哆嗦道:“我也不大清楚。”
到了廳內,小頭目上樓通報,獲準後,隻允許彭昆一個人進去。
一向驕傲的彭昆到了此刻還能找到籍口,得意道:“看到了沒有,李誌廷先生隻召見我一個人,有悄悄話要和我說呢。”
彭昆被帶入總部,李誌廷頭也不抬地在翻閱一堆文件,仿佛根本不曾有人進來。
彭昆坐立不是,很久,李誌廷才抬起頭來,口氣生硬道:“彭紳士怎麼現在才來,是不是不歡迎大日本入港?”
彭昆心裏一驚,一下子感到自己矮了半截,明白對待日本人須用奴仆的口氣,於是取下禮帽,卑言卑語道:“小的不敢,小的天天在家裏焚香祈禱保佐大日本入港,所以來遲,望李大人恕罪。”
李誌廷這才恢複了常態,手指傍邊的一張木椅。
彭昆千謝萬謝,隻敢把半個屁股坐下去。
李誌廷幹咳一聲,摸著“八”字胡盯了彭昆半晌,開口道:“彭紳士今天來有何貴幹?”
彭昆忙又起身:“報告李大人,小人自那天在九龍得到您老旨令,不敢怠慢,回來後派手下四處搜尋情報,終於有所收獲,特來稟報。”
李誌廷皺眉道:“你有多少手下?”
“兩千多人,”彭昆道,“不過打仗以後跑了不少,還剩一千多人,隻要李大人需要,隨時可以調集起來替大日本服務。”
李誌廷果然客氣多了,令手下倒了一杯白開水。
彭昆雙手接過,感到這杯白開水的意義非同小可,是大日本皇軍賜的,喝在口裏似乎味道也不同。
“彭紳士既然熱愛大日本帝國,你的情報肯定對我們大大的有用,你知道什麼情報?”
彭昆喝了口水,感到比玉液瓊漿還甜,說道:“小人知道的情報分為三個方麵,而且都很重要。第一,大日本未入港前,大陸流亡大批文化名人,其中就有不少是共產分子,在香港期間,還積極策動港人抗日,他們在香島創辦《華商報》,是專和日本人作對的,這是全香港最赤化的一張報紙。”
李誌廷拍案而起:“這情報很重要,這些人在哪裏?馬上派人去抓!”
彭昆道:“這夥人非常狡滑,經常變換住地,大日本未來前,報紙已經停辦,為首的因來不及離開,但這些人都很窮,租不起太貴的房子,大都在筲箕灣、銅鑼灣一帶居住。現在我的手下正在加緊盯梢,一有情報馬上彙報。”
李誌廷覺得有理,平靜下來,問道:“第二個方麵呢?”
“第二個方麵是有關國民黨抗日分子,據我的手下掌握,這些人主要是戴笠手下的軍統特務分子,其中還有上海的幫會頭子杜月笙。他們都住在軒尼詩道一帶。”
“你能抓住他們麼?”
彭昆點頭:“有一定把握,但也不排除意外。”
“第三個方麵是什麼?”
彭昆眼睛滴溜溜一轉,再喝一口白開水道:“第三個方麵更重要。在香港的黑社會組織中,有一個陰損的家夥,且勢力之大難以令人想象,最可惡的是此人對大日本皇軍恨之入骨——”
李誌廷見彭昆突然停止,咽了口唾沫,問道:“他是誰,如何恨我們?”
“他叫陳百威,早在皇軍未到之前,極力團結各界力量抗日,特別是他準備拍攝一部叫《向800孤軍獻旗》的電影,專門攻擊大日本。”
“八格耶魯,”李誌廷的日本粗話脫口而出,問道,“這王八蛋到底有多大實力?”
“人數是不多,約萬多人,但勢力滲透到世界各地,越南、泰國、南洋群島、甚至歐洲各國都有他的地盤。”
“這家夥現在何處?”
“塘西三大酒家都有他的身影。”
李誌廷道:“塘西都被我查封了。”
彭昆心裏竊喜,道:“在半山區他有一棟比皇宮還華麗的別墅,李大人,那地方現在隻有你才配享用呢。”
李誌廷摸著仁丹胡,說:“好吧,今天就說到這裏,你先回去,抓緊時間在那三個方麵下功夫,特別是共產分子更要抓緊。做出成績我會獎勵你的。”
彭昆戀戀不舍地起身,未了,李誌廷又叫住他:“還有一要事相告,為了適應長期治理香島的需要,憲兵部將港、九兩地劃分為二十二個區,其中港島十二區,每區需選任一名有威望的華人出任區政所所長。你是老資格的太平紳士,應做好這方麵的思想準備。”
彭昆說:“一定,一定。”
彭昆下得樓來,蘇小楓等人迎了上來,齊問道:“軍師,你和李誌廷談得如何?”
彭昆抑住激動,手一揮:“上車去說!”
上了車,彭昆在車內狂笑不止。
蘇小楓不解地問道:“軍師,何事如此高興?”
彭昆於是把剛才與李誌廷談話的內容說了一遍,得意道:“多少年來,陳百威一直是我的心腹之患,這回他就是有飛天之能、遁地之術也活不成了,香港江湖很快就是我的啦!”
司機發動了引擎,偏過頭問道:“軍師我們去哪裏?”
彭昆醒了,問蘇小楓:“軒尼詩道70號的情況怎麼樣了?”
“我們的人正在繼續盯梢,今早晨有人向我彙報,說昨晚上一直有燈亮著,說明住著人。”
彭昆吩咐司機:“去軒尼詩道。”
別克車開動了,彭昆想起了胡蝶,咽咽口水,問蘇小楓:“那位胡蝶還在香港嗎?”
“在,這次大日本如此神速,有誰來得及逃?最妙的是一開始就把啟德機場給炸了,想逃的上天都沒門。”
從上環來到軒尼詩道,蘇小楓派遣的手下正在70號附近遊戈,得知樓上還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彭昆親自按響了門鈴。
很久才有一個女傭在三樓陽台出現,問道:“你們找誰?”
“找杜先生。”蘇小楓搶先回答。
“杜先生昨晚半夜就走了。”
彭昆道:“這不可能,我和他是好朋友,他要走會事先告訴我的。”
“信不信由你,反正這裏沒有杜先生了,昨晚上重慶打來電話,要杜先生和軍統的王新衡一起回去。”
女傭說完縮回去了,蘇小楓望著彭昆,問道,“怎麼辦,是不是算了!”
彭昆一咬牙,怒道:“哪有這麼簡單,太便宜他了,去把附近的弟兄叫來?”
“幹嗎?”
“要你叫你就去叫,我想幹什麼難道也是該你問的?!”
蘇小楓離去,彭昆又拚命地按起了門鈴,女傭不得不探出頭來:“先生,真的沒有杜先生。”
這回彭昆換了另一張麵孔,惡聲道:“管你有沒有杜先生,快下來開門,我們是奉皇軍的命令搜查抗日分子,不開門一把火燒了這樓房!”
這一招果然管用,沒多久出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彭昆一喜,這男人正是胡蝶的丈夫潘有聲,由此可知胡蝶還在香港。
“先生,我們這裏真的沒有杜先生。”潘有聲解釋道,發現一輛別克車頭插著一麵太陽旗心裏有了幾分膽怯。
既然是搜查抗日分子,彭昆就不客氣了,恰好蘇小楓叫來的手下趕到,下令進屋搜查。
潘有聲見動真格,忙讓開路,彭昆一夥蜂湧而上。
二樓的客廳裏,透過竹簾,但見胡蝶穿著一身乳白睡袍,像是剛起床,睡眼惺鬆的樣子,彭昆在過道上一眼看見,不禁麵熱心跳,口水出奇的多了起來,咽都咽不過來。
彭昆對潘有聲說:“你領著我的手下去各房檢查,如果沒有抗日分子就沒你們的事!”
蘇小楓會意,向彭昆扮個鬼臉,擁著潘有聲上了三樓。
眾人上了樓,彭昆越過竹簾,躡手躡腳來到胡蝶身邊……“胡女士,打攪了。”
胡蝶打了一個嗬欠,樣子酷似一朵睡蓮,那神韻撩得彭昆心癢難熬。
“我這裏沒有抗日分子,我是藝人,藝術是全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相信皇軍也不會為難我。”
彭昆見胡蝶還是一副高不可就的樣子,幹咳一聲,暫時斂起淫心,說道:“胡女士可能還不知道,從現在起,我是憲兵部下麵的華人組織,專管清理抗戰分子。”
“我說過了,我是藝人,不涉及任何政治紛爭。”
彭昆冷笑道:“胡女士真如自己說的話到也罷,我們這一趟算白來了。不過聽人舉報,胡女士準備領銜主演一部什麼向孤軍獻旗的電影,據報上刊載,這部電影是專門反對大日本帝國的。”
胡蝶一驚,不安地偷看彭昆一眼。
彭昆對她這細微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繼續展開攻勢道:“大日本帝國從來是不好惹的,胡女士應該知道這樣做的嚴重後果。這些天李誌廷到處抓人殺人,日本人真是凶殘啦!”
胡蝶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垂下了頭。
彭昆淫心又起,咽下口水,身子靠近一點:“胡女士太不小心了,怎麼不趕緊逃走呢?一旦落在他們手中……”
胡蝶聞到了彭昆的口臭味,十分厭惡,她是見過場麵的,一看對方這樣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說道:“現在還來得及呀,隻要你高抬貴手,我一樣也能……”
彭昆笑嘻嘻道:“我當然願意高抬貴手,不過,你用什麼來謝我呢?”
“你說呢?”胡蝶媚態十足。
彭昆一下子全身酥軟,餓狼般撲了過去:“我什麼也不要,隻要你……”
胡蝶腰肢一扭,躲過了,玉牙一咬,狠狠地在彭昆臉上扇了一耳光,罵道:“哪裏來的下流種子,癲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恰好樓上的人下來看見這一幕,都驚愕地不知所措。
彭昆感到麵子丟盡,勃然大怒,指著胡蝶的鼻子罵道:“賤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有本事教你跪在老子麵前求饒!”
胡蝶從鼻孔裏發出輕蔑聲,兩個酒窩陷得更深:“我量你也沒有這能耐,我是國際名人,西方多個國家的元首都是我的朋友。”
“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東半球都是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你得罪了日本人,誰也保不了你!”
“姓彭的你別搞錯,你憑什麼說我得罪了日本人?《獻旗》在報紙上明明白白寫著麵向社會招聘女主角,這一點誰人不知?”
彭昆一時語塞,繼而咬牙切齒道:“姓胡的你等著,我自會有辦法治你!”說完率眾氣急敗壞走了。
這時潘有聲道:“瑞華,這些人我們是得罪不起的,你……”
胡蝶撲在丈夫懷裏,哭道:“有聲,我們該怎麼辦……”
潘有聲摟著妻子,喃喃道:“我們昨晚上跟杜先生一起走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會惹上這種意外的麻煩。我們還是去陳先生家裏躲躲吧,他會有辦法的。”
話分兩頭,正當香港各家報紙披露彭昆的醜聞、陳百威大張旗鼓籌拍電影的時候,日本人出人意料地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香港……一時間,港九兩地亂成一團。特別是彭昆一夥在九龍大肆搶掠的消息傳到香港,陳百威手下小部分人也心動了,趕到九龍加入到搶掠的隊伍裏。所謂亂世最難把握,陳百威能夠做到的隻能將這些人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刪去,不承認他是本堂成員。
由於日本人的攻勢太過凶猛,堂口來不及做充分準備便陷入混亂中。
這時文貴、黃小妮建議帶上一部分骨幹人員乘快艇去泰國或者南洋。
當時陳百威有充足的時間,這樣做對本人也大有好處,最起碼也能躲過戰禍帶來的各種不便和恐懼。
但陳百威不同意,如果一旦他離開香港,萬餘名“和安樂”成員就會群龍無首,給港九兩地居民帶來無法估量的災難。
事實上陳百威的估計也是正確的,僅僅過去兩千多名黑幫分子,給九港帶來的災難可謂空前絕後。
陳百威原計劃在日本人攻下香港的前夕離開,沒想到港督楊慕琦最終還是選擇了投降。這時候維多利亞港布滿了插滿膏藥旗的日本船,逃跑的機會就這樣失去了。
“和安樂”遠在各國的分部人員一下子中斷了一切消息,香港本部的各家酒店、航運、娛樂場所全部落在日本人之手,大多數“和安樂”成員就地解散,陳百威成了名符其實的光杆司令,隻剩身邊幾十個貼身隨從,及文貴等首領。
陳百威仍住在半山區別墅,和文貴商量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躲過這一關,等日本人離開香港,弟兄們隨時可以招喚回來。”
文貴點頭表示讚同,說道:“問題是這一關能否順利過去呢?”
陳百威想了想:“彭昆肯定是要投靠日本人的,這樣一來,他可能比戰前更囂張。”
文貴歎道:“我擔心的正是他,巴結權貴彭昆向來是有一套的,他一定能很快傍上日本人。”
陳百威歎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這時黃小妮從內房出來,準備去花園走走,路過小廳時問道:“阿威,瑞華有消息嗎?”
陳百威於是問文貴:“文軍師,胡女士這幾天離港了嗎?”
文貴搖頭:“她難道沒跟你聯係?”
陳百威點頭:“楊慕琦投降之前,她說過戴笠準備把留在香港的一部分國民黨要員營救回重慶去,杜月笙也是要營救的人員之一,說可以順路把胡蝶夫婦帶上。”
“她答應沒有?”
“沒有。”陳百威道,“胡女士和我說,到哪裏都躲不了戰禍,她已經疲倦了,一個藝人,估計日本人也不會把她怎樣。”
“那你打個電話試試,如果沒走,肯定還住在軒尼詩道70號。”
“我也這麼想。”陳百威伸手欲抓桌上的電話,也就在這一刹那,電話鈴響了。
“誰找你?”文貴問道。
陳百威向文貴做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對著電話筒說:“瑞華我正要找你……怎麼……哦,哦……知道了。好的。我明天過來。”
陳百威放下電話,告訴文貴、黃小妮:“胡女士還在香港。她說彭昆已變節當了漢奸,剛才威協她,說要給她顏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