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為虎作倀(3 / 3)

文貴道:“彭昆果然投靠了日本人,也沒想到如此神速。他的嗅覺簡直比狗還靈。”

黃小妮道:“阿威,怎不請她搬上山與我們一起住?”

“她自己先提出來了,她有不少東西,要我們明天開一輛客貨車去軒尼詩道。”“文軍師,現在出門要良民證、車輛必須插膏藥旗,你下去想想辦法。”

文貴點頭答應。

次日,陳百威親自架著一輛客貨兩用車,懷揣“良民證”,車頭插了兩麵太陽旗從半山區下來。

一路上到處是日本兵、太陽旗和滿街的標語。幾天不見,恍如隔世,天地已換了主人。

車頭的兩麵太陽旗在風中飄揚,像墳山上的招魂布,給人的感覺是死亡與陰森。

客貨車在軒尼詩道調頭,來到70號門口停下。按響門鈴,胡蝶來到陽台前向陳百威招手致意。

陳百威帶來十多名手下,胡蝶昨天說過,她行李很多,而且都很貴重,一樣都不能丟失。

裝完了,竟有滿滿的一車,人都坐不下,隻好另租人力車回半山區。

陳百威讓胡蝶夫妻坐在駕駛室,歎道:“難怪你們不願離開香港,行李實在太多了。”

“正是,”胡蝶說,“而且都不是一般的東西,大多數是我在歐洲應邀出席電影節時,各國元首和他們的夫人們送的,都是些金器、玉石、鑽戒、華貴衣物等等。”

陳百威啟動了車子,心裏有一種隱憂,說:“帶著這麼多貴重物品,兵荒馬亂的,小心點為好。”

軒尼詩道的車輛較淪陷前少了不小,在一拐彎處,陳百威從反光鏡上看到有人在鬼鬼崇崇盯梢,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彭昆的手下蘇小楓。

胡蝶說:“東西越多越好,在香港有你這樣的朋友照顧,我一百個放心。”

陳百威湧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覺,歎道:“現在不行羅,我都成光杆司令了。”

“可是你的影響還在呀,日本人肯定會用你的。”

“你以為被日本人利用是好事?”

“……”胡蝶沒有說話。

“那是作孽。”陳百威道,“幾十年的拚殺,總算有了今天,如果再變節當了漢奸,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倒也是,”胡蝶道,“再怎麼樣,民族節氣還是要的。”

客貨車在文武廟附近上了“之”字路,通過反光鏡,陳百武發現有一輛運輸車還在跟蹤他,不過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客貨車進入別墅,陳百威吩咐留在家裏的手下幫助胡蝶卸行李。

“輕一點,輕一點。”胡蝶吩咐道,“都是些易損壞的貴重物品。”

卸到一半,有一隻漂亮的紅皮箱滑了下來,胡蝶慌了,跑過去想扶住,但已經晚了,一箱金銀珠寶散滿一地,燦爛奪目,把眾人看得呆了。

恰在這時,一陣引擎聲,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湧了進來。

“哇,這麼多寶物。”

胡蝶下意識地回過頭,不禁大吃一驚,原來上山來的正是彭昆一夥。

“怎麼,胡女士不住大街要到山上來過神仙的日子?”彭昆陰陽怪氣道,“東西還真不少嘛,當心有人心懷不軌,這年頭人心難測,不要太相信人了。”

胡蝶飛快地拾起珠寶,合上箱子,說:“你、你來幹什麼?”

“我來找陳先生,放心,現在還輪不到找你。不過,總會有那一天的。”

陳百威聞訊從廳內出來,見了彭昆施禮道:“彭紳士光臨寒舍有何指教?”

彭昆一陣怪笑,說道:“什麼,這也是寒舍?玉帝住的下殿瓊樓也不會比這好,陳先生也太侈奢了吧?”

陳百威意識到彭昆此來絕對不懷好意,忍住怒氣道:“我沒有閑功夫與你嚼舌頭,有什麼話請直說。”

“好,爽快!”彭昆道,“是這麼回事,大日本皇軍憲兵部的李誌廷看了前些時候的報紙,上麵大刊特刊你要拍攝反對大日本帝國的電影。李誌廷非常生氣,說一定要把你抓起來殺了。是我念在過去的交情上,求他放你一馬。”

陳百威冷笑道:“是嗎?那我得謝謝你的救命大恩了。”

“不客氣。”彭昆道,“不過你也真該謝我,經我一說,他不僅不殺你,反而還要任命你出任區政所所長,恭喜你了,這‘區長’整個港島才有十二名,你就是其中之一。”

陳百威心裏一驚,沒想到日本人果真會來這一套,冷冷道:“煩請彭紳士轉告李先生,就說陳百威無能無德,難負眾望,這差事還是給別人吧。”

“陳先生,你也太客氣了,李先生說了,要你寫個簡曆,準備幾張免冠照片,寫一份效忠大日本帝國的保證書,過幾天在香港各家報紙上刊登。那時候你就風光啦!哈哈。”

這明顯是逼人落水當漢奸,一旦報紙披露,今後等於是一個貼了牌照的漢奸,永生永世綁在民族的恥辱柱上……不,絕不能這樣!

陳百威一抱拳:“請彭紳士轉告李先生,說此事重大,容我兩日時間做考慮。”

彭昆道:“好吧,我也不多說了,陳先生是明白人,自己應該清楚。本來我也是香港十二名所長之一。我這人你是知道的,不願拋頭露麵,隻好讓賢,給了蘇小楓,不過陳先生你不能找人代替,李憲長親自點名,還說你的威望在香港華人中最大。好了,失陪。”

彭昆離去,陳百威感到一陣心悸……

“堂主,你這是怎麼啦?”文貴上前扶住。

陳百威搖頭:“沒什麼。軍師,我們進內廳休息一會。”

文貴會意,倆人進了內廳,掩了門。陳百威這才把彭昆的話說了一遍。

文貴大驚,說道:“這事如何是好?戰後你不是成了名牌漢奸了?”

陳百威歎道:“是呀,就算我不要臉,我的後代背了一個賣國賊的名聲如何做人?不答應麼,聽彭昆的口氣是絕對不行的,我找你正是要想個妥善的辦法。”

文貴想了想,瞅瞅四處無人,小聲道:“堂主,現在已經沒有妙法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陳百威點頭:“我正是這麼想。”

“不過這事必須保密,而且也不能拖太久,最好是今晚行動。”

陳百威道:“好,就今晚。”

“瑞華要不要告訴?”

“當然要告訴她,”陳百威道,“總不能讓她蒙在鼓裏。”

陳百威起身吩咐道:“文軍師,你負責把瑞華的東西裝上車,就說胡女士嫌這裏也不安全,我這就去和她講清楚。”

胡蝶夫婦此時正在客房裏長籲短歎,沒想到彭昆跟到這裏來了,麵對前程,一籌莫展。

“若不是這大堆東西,我們隨便都可以躲開。”潘有聲口氣中帶有幾分埋怨。

胡蝶不滿道:“照你的意思東西扔掉算了?”

恰好陳百威趕到,兩位停止拌嘴,忙著讓坐。

“有聲、瑞華,”陳百威落坐,“剛才你們都見了,做漢奸我是寧死也不幹的。”

胡蝶道:“阿威,你別說了,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我知道這裏是住不下去的。正與有聲商量馬上走呢。”

“你若這般說,我陳百威就枉長了一付男兒身。你放心,有我在,絕不會丟下你,我剛才已跟軍師說好了,準備今晚離開,想來征求你倆的意見。”

“今晚?你有去的地方?”胡蝶問道。

陳百威點頭:“地方多的是,我馬上準備兩條快艇,隻要你倆同意,我們一起離開香港去泰國清邁避避,那裏有我的基地。”

胡蝶喜道:“清邁?那是個好地方。”轉對潘有聲,“那地方的風情在東南亞是別具一格的,一般人家都在大象上過日子。”

潘有聲見陳百威並沒有拋棄他們的意思,放心了,點頭道:“那就麻煩阿威了。”

“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瑞華,我已經安排了,你的行李仍裝上車,一起運往清邁。”

胡蝶愁雲頓消,衝陳百威一笑,一切感激盡在不言中。

吃罷中午飯,陳百威已調好兩艘快艇泊在上環碼頭附近,專等天一擦黑,立即裝船啟程,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傍晚時分,客貨車率先離開別墅,這樣做為的是不惹人注意,到了深夜十點鍾,陳百威、胡蝶一行裝成出席晚宴,從山上乘雪佛萊下來。

在“之”路半中間,突然出現了路障,陳百威開亮大燈,發現幾塊上百斤重的大石橫在路中央。保鏢下車清理,恰在此時,對麵一盞大燈亮起……同時傳來彭昆尖細的怪笑聲。

“怎麼,陳紳士不當……所長了?準備去哪裏?”

陳百威怒道:“姓彭的你不要胡來,讓開道,我要赴宴會!”

“宴會?”彭昆道,“你的宴會還是稍後吧,大日本帝國香島憲兵部的李大人請你赴晚宴。”

陳百威明白這是彭昆早就策劃好的圈套,心裏還沒想出對策來,一位中年日本人已走了過來,手中握著一支長電筒在陳百威臉上照了一遍,問道:“你就是陳百威?”

陳百威避開強烈的光柱,答道:“正是在下。”

“很好,”日本人拉開車門,坐了進來,“我叫李誌廷,憲兵部的負責人,有事正想找你商量。”

陳百威下意認地瞟了一眼後座,見胡蝶已趴了下去,放下心來,說道:“是要我出任區政所所長嗎?”

“你猜得很對,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不是已經跟彭先生說好了?”

李誌廷拉下臉:“陳先生,我給你麵子,你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大日本皇軍辦事從來不講條件,幹就幹,不幹拉倒。”

陳百威道:“我無德無能,難承眾望,不能出任要職。”

“八格耶魯!”李誌廷罵著,跳下車,說了幾句日本話,立即上來幾名憲兵把陳百威拖了下去。

日本憲兵的刺刀在夜色中閃著寒光,黃小妮在車上失聲叫道:“阿威——”

憲兵聽到女人聲音,色迷迷地過去想拉黃小妮。陳百威見狀,喝道:“誰敢亂來我宰了他!”

兩名憲兵被陳百威懾服了,不安地望著李誌廷。

李誌廷在前後的兩重車燈照耀下表情冷峻,揮揮手,令兩名憲兵退下,幹咳一聲走過來:“陳先生,大日本皇軍對你夠客氣的了,看在你還有點威望份上,希望你珍惜自己及家人的前途。”

陳百威在這種場所隻能忍耐,李誌廷以為他動了心,繼續道:“在我們沒有來到之前,你積極鼓吹抗日,與我們作對,而且有根有據,按理早該槍斃。但我沒有這樣做,而且給你官當,就大局而言,說明我們大日本帝國慈悲為懷,心胸寬廣;對個人來說,是給你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如果你仍然執迷不悟,就休要怪我無情!”

李誌廷已經把他的用意說得再明白沒有了,陳百威曾經是積極主張抗日的急先鋒,現在李誌廷有意讓這位急先鋒成為登報公開支持日本的漢奸,其效果是不得而知的,如此險惡的用心隻有彭昆和李誌廷才想得出來……想著這些,陳百威說什麼也轉不過彎來,腦海一片空白、茫然……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置身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頂上隻有一盞5瓦的電燈泡,日本人仿佛有意製造這種恐怖氣氛。

陳百威揉了揉兩邊太陽穴,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了,心裏惦念著黃小妮、胡蝶,甚至連身邊還有人都未曾注意到。

傳來幾聲咳嗽,聲音非常熟悉。

陳百威以為聽錯了,定睛一看,才知道沒有錯,失聲叫道:“莫堂主,你怎麼也在這裏?”

莫啟青同時也發現了陳百威,倆人摟抱在一起,仿佛過去的恩怨根本不曾發生。

“真沒想到,”莫啟青道,“我以為你早就離開香港去泰國了。”

“本來是有這想法的,因擔心手下群龍無首,給香港戰前造成難以想像的災難,所以留了下來,現在日本人又要我出任區政所所長。”

陳百威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一遍,然後問道:“莫堂主,你的情況如何?”

莫啟青苦笑道:“彼此彼此,大同小異,日本人打九龍的那兩天,我的手下跑了不少。應了那句古話‘大難臨頭各自飛’。那時候恰逢彭昆在九龍發動搶劫,我們也趁機撈了一把。”

陳百威搖頭歎道:“造孽呢,自己人殘害自己人。”

莫啟青紅臉道:“我也是無奈,手下人一定要這麼幹,身不由已了。不過我堅持不傷人、不劫色,沒想到12日那天在自己的地盤上遇上彭昆,他見我人少勢單,一時起了歹念,想一舉滅了我,好在老天有眼,逃了出來。本以為從此沒事了,沒料到彭昆又想出更毒的招數——向李誌廷提議要我當區政所所長,在報紙上刊登照片、寫公開信效忠日本人……這不是明著當漢奸麼?我可不想像秦檜那樣落得個遺臭萬年的罵名。”

陳百威歎道:“看來我們兩個是同病相憐,都遭奸人陷害了。”

莫啟青道:“他自己狡猾,用身邊的蘇小楓做替身,一旦光複,他又可以搖身變成民族英雄。陳堂主,你說社會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存在?”

“這不奇怪,”陳百威道,“而且每個朝代都有這種人,他們的一生總比堂堂正正的人過得好。”

莫啟青仰起頭:“蒼天,你怎麼沒長眼睛啊!”

“蒼天本來就是沒有知覺的,咒他也沒有用。”

倆人說著時,鐵門開了,一道強光從外麵射進來,使兩位的眼睛一時難以適從。

陳百威這才知道已經是第二天了,又開始惦念兩位女人。

“喂,想通了沒有?”

進來的仍是彭昆,後麵跟著兩名日本憲兵,刺刀亮閃閃寒光逼人。

莫啟青咬牙切齒,不予理睬。

彭昆仿佛發現了什麼值得開心的事,仰頭大笑,得意地指著莫啟青、陳百威道:“你們、還有我,多少年來,一直三足鼎立,並肩江湖,其間不知有過多少廝殺和爭鬥,始終誰也吃不了誰,沒想到一夜之間,你們兩個成了階下囚,生與死都掌握在我的手裏!”

陳百威怒道:“士可殺、不可侮,要殺就殺,沒必要抖這份威風!”

“殺?哈哈,”彭昆冷笑道,“沒這麼便宜,現在我還不想要你們死,要逼你們公開在報紙上承認自己是漢奸,哈哈哈!”

“你別做夢了!”陳百威道,“我寧死也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

雙方還在爭執,鐵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很不高興地說道:“彭先生,我要你勸說他們,你在這裏幹嗎?”

說話的是李誌廷,彭昆立即把得意的神色換成奴顏,說道:“是,我正在執行李大人的命令。陳百威、莫啟青,你們兩個聽著,李大人最後給你們機會,再不識抬舉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的忌日!”

李誌廷焦燥不安地看了看腕表,宣布道:“給你們五分鍾時間,再不服從立即槍斃!”

陳百威此時已抱定一死的決心,說:“李先生,不必等五分鍾了,我願意立即就死!”

李誌廷氣得破口大罵,下令手下將陳、莫人帶出牢房,押往刑場槍決。

外麵的陽光燦爛,幾天前香港島上降了一場暴雨,雨過後天空變得明朗起來。

陳百威眯著眼,這時一輛車停在身前,車上還有不少犯人,看樣子也是抓去刑場槍斃的。

陳百威上了車,手被銬住,車上都是抗日嫌疑犯,一個個經過嚴刑拷打。刑場在上環渡輪碼頭靠近西營盤的一片空地上,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莫啟青剛來香港,正是在此地與彭昆發生激戰,那一次若不是怕誤傷向科武,彭昆早成孤魂野鬼了,那麼也就不會有今天……

海浪被北風卷起,一次一次地拍擊著海邊的礁石,維多利亞港上的大小船隻上,懸掛的膏藥旗在風中翻卷。

陳百威、莫啟青夾在犯人裏被推下車,一字兒排在空地上。

陳百威,莫啟青排在正中央,腳下是一灘灘血跡,一股人血的腥味撲鼻而來,很顯然,這裏不久前才殺過人。

李誌廷用日本話喊叫,一隊憲兵托起帶刺刀的步槍瞄準。陽光下刺刀紮眼,陳百威一陣暈眩,槍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