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百威即刻起身,要親自去請麥當漢。
“不必勞駕了,我已經不請自來。”
原來麥當漢已來了一段時間,見陳百威在開會,一直在外等待。
陳百威連忙請他進來,並叱罵門外的衛士為何不早通報。
麥當漢落座:“不要罵人,是我不讓他通報的,怕打攪你們議論正經事,後來你說要找我,必然是為昨天說了半截話的事。”
“正是,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國家。”
“美國。”麥當漢道。
陳百威點頭:“美國華人多,也富裕,去那裏發動捐款支援抗日當然很好。隻是人生地不熟,去那裏——麥當先生在美國多年,對那裏的華人堂口一定很熟,能不能……”麥當漢道:“實不相瞞,在美國我確實結識了很有影響力的洪門組織,叫‘安良堂’,為首的叫司徒美堂,是地地道道的華人,說起來你們可能也聽說過。”
陳百威望了一眼文貴,說:“司徒美堂我們確實聽說過,名字如雷貫耳,去年以華僑參議員名稱從美國來到香港,恰逢香港淪陷,落入了日本人之手。以前沒有太深交往,隻感到他性格太傲,直至日本人誘他當維持會長被他斷然絕拒,才知道他是一位漢子。可惜的是雖經我們幫助逃離了香港,因足有疾,行動不便,手持木杖向東江遊擊區方向行走,以後就不落不明了。”
麥當漢用手擊著茶幾笑道:“所以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司徒美堂雖年過七旬,仍不愧為久經江湖的好漢,正當美國洪門為他擔憂的時候,他又奇跡般的回到了唐人街,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
“噢,有這事?”陳百威十分驚訝。
麥當漢點頭:“在唐人街因為生意上的事,我與他相識,這次聽說我來泰國,特意對我說如碰上黑道上有誌抗日的華人不妨跟他聯係,這次不是你提起支援抗日我差點忘了。”
陳百威很興奮,說:“老先生真有本事,居然能大難不死。”
文貴插嘴問道:“司徒是怎樣去的美國,你知道嗎?”
麥當漢道:“他離開東江後經曲江、桂林最後到了重慶,據說他在重慶蔣介石夫妻對他非常客氣。蔣介石還要吳鐵成勸他加入國民黨,並許諾封一個國民委員的官位,司徒先生還是不想當官,習慣當他的‘大哥’。他這次回到美國,把國內被日本人蹂躪的情況向美國的華人做了介紹,於是組織發起了募捐委員會,聯合世界各地的華人支援國內抗戰。”
司徒美堂於1868年出生於廣東開平縣,年幼喪父,由寡母撫養成人,12歲在新會縣城一家小作坊當學徒,因受人欺侮,學習武藝,14歲赴美國,17歲加入洪門致公堂。為了謀生,先在舊金山當廚子,每天工作16個小時,當時有些美國流氓欺侮華僑,喝酒吃飯不給錢,還砸爛盤碗和櫃麵,動手打人,華人老板膽小怕事,不敢聲張。司徒美堂年青氣盛,且孔武有力,好打抱不平,手持刀棍十數人近不得前,見有流氓搗亂,三拳兩腳將洋人打翻,扔到街心。二十歲,因打死洋流氓,被抓捕坐牢,幸被洪門人士募款營救,其名氣在華人中漸漸傳誦。1894年,他到美國軍艦上當廚子,隨艦遊戈南北美洲和歐洲各國,海上生涯,使他大開眼界,也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後離開軍艦,在波斯頓當小販,走街串巷賣瓜菜,1894年冬,他感到公堂情況複雜,組織散漫,指揮欠嚴,要為華僑做點事還得另立山頭,於是集合堂內一些“少年氣盛,有敢作敢為”之華人,成立了“安良堂”。以“鋤強扶弱、除暴安良”為口號,由小到大,成為美國最強大的華人幫派。司徒美堂也因之成為唐人街一代教父。
陳百威聽取麥當漢的建議,決定赴美與司徒美堂一起組織各國華僑支援國內抗戰。
送走麥當漢,陳百威首領們又研究具體啟程日期及去曼穀購機票等事項。
陳百威又要離開泰國了,這事急壞了何南,等到散了會接著又是用膳。好不容易等到有了空閑,此時已是傍晚。
“心裏憋著的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管名花慫恿丈夫。
何南鼓起勇氣來到陳百威房外幹咳一聲,然後擺出“泰山大人”的姿態走進房裏。
森林裏天黑得早,木屋裏早已點上了鬆油燈,房間裏散發著一股樹脂香味,因為煙大,把木板釘成的頂棚熏成黑色。
陳百威打了個嗬欠,準備休息,聽到是何南的聲音,心下便明白他要來幹什麼。
“請坐。”陳百威讓出一張木椅。
“你就要走啦,”何南隨手把門掩了。“早就該找你談談,挨到今天是因為一直沒有機會。”
陳百威抬起頭:“你想談些什麼我已經猜到了,不過這事還得問香珠最好,有些話要她本人才說得清楚。”
“我女兒什麼也不肯跟我說,她的脾氣就是這樣,”何南不禁火氣上來,態度明顯有了變化,“我也不需聽你的解釋,我也是男人,有喜新厭舊的本性,可是並不像你一樣有了新人就拋棄舊愛!”
陳百威吃驚地望何南,看得出來,香珠真的沒有和父親說過她的婚姻。他吃驚的是這麼多年來,香珠居然連父親都瞞著,可見她城府有多深。
何南繼續說:“我女兒的脾氣雖有點強,但總不會到阻止你與別的女人來往,三從四德她還是懂得的。”
陳百威萌生了想把內幕告訴他的念頭,但這念頭隻是一閃,他想到既然香珠一直瞞著父親可能有她的顧慮。
“你不要裝糊塗蒙我,”何南道,“你今天非要給我一個答複——你為什麼要欺侮我的女兒!”
在何南的一再追問下,陳百威扯慌道:“你根本不懂得你女兒的心思,她不允許我與別的女人來往,就為這事她跟我鬧別扭。”
“你說的是真話?”
“你可以問她自己。”
何南盯陳百威半晌鬆了口氣,說:“好罷,我可以開導她。你的越南女人死了,這是命中注定你們緣份已盡。緣份這東西我是最相信的。”
何南的表情明顯變化了,有了幾分慈祥,歎道:“自從你和香珠鬧別扭,我不知操了多少心——我後悔不該在越南有一個情人,可能這是老天爺有意懲罰我的——我真的好後悔。”
說到此處,何南雙眼噙滿淚水,擤了一把鼻涕:“人老了,不想女人了,這輩子我就香珠這一滴血,她成了我後半生的感情寄托,你可能也看到了,這些年我老了很多,這都是為你倆憂的……”
陳百威抬起頭,果見何南臉上的皺紋深刻,心裏一酸,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何南哽咽道,“想起這事兒自己就深悔不已,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混帳的男人,對不起很多女人……特別是對不起香珠她媽。人家也是父母養的,可是他隻得到我的半具軀殼,常常心猿意馬,同床異夢。人總是要經曆了才能覺醒……我不怪你,隻要你好好待她,我就會很開心。”
陳百威被感染了,他自小死了父親,感覺到這種偉大的父愛可以把心靈根深蒂固的東西感化掉……香珠不就是被人捅破了處女膜麼,有什麼大不了的?用得著讓人家用一輩子的幸福做為代價?如果讓老人知道了,他後半生豈不更要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過日子?
陳百威終於明白了香珠為什麼不把內幕告訴父親,免得老人承受不了,感到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做人不能隻顧自己的感受,也要考慮別人的痛苦,陳百威想起香珠這十幾年的委屈,內疚感油然而生。
陳百威長長地歎了口氣,淚流滿麵說:“你老去勸勸香珠吧,我……”
何南激動地抓著陳百威的手:“你答應和香珠和好了?”
陳百威閉起雙眼,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何南不知所措,像是要幹一件很要緊的事,可是一時又忘了。
一直躲在門外的管名花提醒道:“還不快去告訴香珠,要今晚就和老公住一起。”
何南仿然大悟,喜孜孜道:“你看我這腦筋真是笨得要命!”
何南剛出門,管名花對陳百威耳語:“這回可好了,香珠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我跟何南很不方便,你可救了大駕!好了,我要去幫著香珠搬東西,你也該叫人把房間打掃一下,得像新房的樣子。”
管名花擺著屁股離開,陳百威看看房子裏並無什麼要收拾,也就沒有叫手下人,一個人坐在床沿抽雪茄,一邊思考問題。
雪茄抽到一半,思想也冷靜了,回想起剛才的舉動,感到也太輕率了,一生那麼漫長,任何人都不能靠一時的情緒支撐一生的。尤其是心靈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更不可能靠一時衝動改變。這好比水中自己的影子,扔一枚石子可以讓它暫時消失,但過後仍要複歸原來……陳百威把煙頭掐滅,本著良心,他下決心使自己消除這種觀念,一年、兩年,或者更長一點時間,他要和香珠改善關係。
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裏吃了一驚,發現自己改變了不少,要是十幾年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很快,他又為自己的改變找到了依據:黃小妮已死,需要另一個女人的慰籍……九點多鍾,何南、管名花和幾個馬仔把香珠和一些日用東西送進屋裏。何南臨走又在香珠和陳百威麵前千叮萬囑:“小倆口一定要好好過日子,長輩才放心。”
管名花在何南身上又是摸、又是拍,說道:“好了好了,久別勝新婚,人家巴不得我們快離開呢,走吧走吧,我們也該休息了。”
何南被管名花拉著,一步三回頭,直至管名花把木掩上。
裏麵傳來插門的聲音及陳百威的幹咳聲,何南這才放了心。管名花卻不肯走了,趴在門縫窺看屋裏。
何南幹咳了一聲,管名花擂著他的背道:“你也該學學年輕人,娛樂娛樂。”
房裏的陳百威一直等到木屋外的人離去,才開口道:“香珠,委屈你了。”
香珠避過話題,說道:“百威,謝謝你沒有向我爹透露我們之間的事。”
鬆油燈在木屋裏跳躍著,將煙霧一絲一縷送上天花板,由於久未清掃,上麵結了蛛網,蛛網上網滿黑色的煙塵……
陳百威沒有直接與香珠搭話,喉結動了動,說道:“幹嗎要這麼客氣?”
香珠一臉認真:“老人其實比年輕人更脆弱,多少年來,我一直瞞著他,說我們的婚姻是因為黃小妮的介入。”
“阿香,我們說點別的好嗎?”
香珠望著陳百威,發現他的眼神裏有一種異樣的光。當初陳餘祥需要她的身子的時候也是這種眼神……這輩子,她隻有過為數不多的幾次性生活,因此腦子裏對男人的這種神態印相最深。她下意識地後退幾步,隨手搬了一把椅子隔在中央。
陳百威咽下口水,發現自己太急於求成了,時隔十幾年,這中間是一片空白,如果呆在一起就做愛,那是下等妓院速戰速決的玩法,沒有情趣。
香珠不是下等妓女,需要適應和調情,消除隔閡,縮短距離……
“坐吧,你就坐椅子上,”陳百威在床沿坐下,“我們先聊一聊。”
香珠在椅子上坐下,屋外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那是有人在焚一種趕蚊子的植物,氣味從木縫裏漂進來。
房裏隻有簡陋的幾樣家具,與十幾年前轟動香港的婚禮相比,不知寒磣多少。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同居,”陳百威道,“當初的洞房是多麼豪華!”
香珠很快也回到了當初,說:“其實新房豪不豪華都無所謂,隻要心心相印哪怕住茅草棚也能營造出幸福的氣氛。”
陳百威也有同感,他和黃小妮的第一個夜晚也是在簡陋的平房裏,不過現在不能有那種念頭,要不太不合時宜了,有香珠在身邊,男人本能的渴求使陳百威控製住對黃小妮的懷念。
“冥冥中我們走了兩個極端,這一次是在大森林裏,遠離現代文明。”香珠說:“這也不錯,蠻有情調的,如果你去外麵觀夜景還會有很多發現,各種小蟲的鳴叫,山風吹過森林的嗚咽,星星月亮要把頭仰到脖子後才能看到……現在正是罌粟花怒放的季節,這種花也有一股好聞的氣味呢。”
陳百威搖頭:“不。今晚我很累,明晚上一定請你陪我去看。”
“那你就休息吧。”
陳百威定定地望著她:“你先上床吧,男人應該照顧女人。”
雙方僵持了片刻,陳百威估計對方是因為羞澀,這個時候,男人必須主動:“香珠,讓我們重新開始吧,”陳百威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手搭在她的肩上:“是我不好,太封建了,其實這也沒什麼……陳百威聞著香珠從脖領處散發出來的體香,禁不住將她攬在懷裏。”
香珠輕輕推開他:“你沒有錯,是我不好,太不自重了。”
“我……”陳百威顫聲道,“我現在不怨你了。”說著撲了過去,並借著自己的力量再次把香珠攬在懷裏,使她動彈不得。
香珠拚命地掙紮一會,見脫不了,苦苦求饒道:“百威,求求你……”
陳百威發現她臉上的淚光,問道:“我們是夫妻,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
香珠搖搖頭:“不,我這樣做是為了讓父親放心,其實我的心中一直沒有你。”
陳百威掃興地放開了香珠。
香珠睜著淚眼求道:“百威,我們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求你滿足我的請求,今後無論在什麼公眾場所,我們都以夫妻相稱,晚上同居一室。我不會妨礙你的,你睡床上,我睡地板……”
陳百威感到受了侮辱,臉上火辣辣的,說:“為了你父親,你就要耍弄我?是不是為了報複?”
香珠搖搖頭:“不是的,我也是迫於無奈,我父親方麵當然是主要的,但還有其他原因,現在堂口對我們的猜測很多,如果同居在一起,就可以省了很多猜測。”
“就算你說得很有道理,”陳百威仍不死心道,“既然已經住在一起,為什麼不重新開始?”
香珠望著陳百威,半晌垂下眼皮:“因為我心裏已經有了人。”
陳百威驚問道:“是誰?!”
香珠搖頭:“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請尊重我的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