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黑壓壓一片人頭,紫蘇又以眼角餘光睃了一眼空場中間。
那兒,一匹高大雄偉的黑馬安靜地立在木樁邊,激越的聲響與靜默的人群明明近在咫尺,卻似乎都與它遠隔天涯。
鼓點一下又一下,越來越緩慢,靈歌如擱入淺灘的船,滯澀難行。
便在這令人難耐的空檔中,前後左右的人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如一片黑色的潮水往前湧去。
有人碰了紫蘇一下,她忙不迭地跟著起身。
原來是進了空場,隔著黑馬一丈之遙下跪,稽首。
直起身來,有一人已站在頭裏,圍著黑馬隨了鼓點繞行。
紫蘇盯緊了那人。
她已打聽過,主持本次喪儀的孝家東郎即是且蘭族祭司白澤!
此時站在身前的男人,身材偉岸,五官深邃,眸瞳冷凝,通身有一股奪人心魄的威儀。
紫蘇不由慨歎:的確當得起且蘭族人的崇拜。
她想知道,此人是不是帶走藥材的銀麵男。
身子骨架差不多,嘴唇及下頜線也頗為相似。
若能與之對視,看一看他的眼神……
紫蘇心頭一凜,想起了被那雙眼睛迷惑的刹那。
她吸了口氣,將目光下移,看向祭司的腹部。
玄裳寬大而嚴實,什麼都看不見。
那麼,這個祭司,會不會春生咒呢?
高台上,吳子攸坐在一片陰影裏,視線也凝聚在祭司的身上,心頭也是同樣的疑問。
此外,他還有一點好奇:那小老兒要如何進府呢?
他已將在場諸人一一掃過,沒有看到那張留了三撇胡子的耗子臉。
至於那兩箱藥材,方才他來時,夔兀便一迭聲地向他訴苦,說是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賊人劫走了,光天化日之下,在他安撫使府門口。
“何人如此大膽,敢動侯爺的東西?”他還打著哈哈,故意問了一句。
夔兀感歎:“世事難料啊!想我夔兀一生光明磊落,也不知哪裏得罪了人。”
“宵小之為宵小,他若惦記上您的東西,又哪裏在乎您有沒有得罪他。侯爺莫再憂心,大不了吳某再跑一趟便是。”他如是安慰。
然而,吳子攸並不因此就覺得很圓滿。
若不是小老兒憑空出現,他還真不知道那藥材的蹊蹺。
莫非,夔兀真是瞞了他什麼?
祭司開始唱誦砍馬經。他的嗓音如暗河的水般清澈又悲戚。他誦一陣,便將手中碗裏的米酒淋向馬頭。
黑馬甩甩頭,安之若素,寧定如斯。
祭司繞完三圈,一幹孝子孝女家仆退回到場邊。
紫蘇的膝蓋才剛又著地,便聽見祭司一聲拖長了嗓音的高亢清嘯:
“哦——嗚——”
他又重複了兩遍。
紫蘇心裏更加疑惑了。
他的嗓音中氣十足,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
從她刺下那一刀至今不過三個時辰,且刀徑有多深她再清楚不過。難不成春生咒真有那麼神奇,吸納了公孫周的內力,便能使傷口無礙?
吳子攸也摸了摸下巴。
祭司喊過後,所有孝女湧向黑馬,將手中的穀穗和一小團糯米飯喂進馬嘴裏,未能喂到的,便扔在了馬頭前。接著,人人爭先恐後,你推我搡去扯馬鬃,扯到的沒扯到的,都嘻嘻哈哈跑下場。
這與莊嚴的祭禮很是違和,但習俗便是如此。
紫蘇跟著照做。
最後一名孝女跑下場,祭司又一聲高呼,喧嘩消停,孝子孝女們齊刷刷跪伏於地。
祭司滿斟一杯米酒,對著圍觀眾人恭敬地行了三鞠躬,將酒盡數灑去。
此舉乃是謝罪,祈求眾生原諒即將進行的殺生行為。
他轉過身去麵對著馬兒,同樣三鞠躬,莊重洪亮的嗓音如金石般鏗然響起:“砍你,乃是為著我祖犎戎與你祖有言在先——浩浩昊天,神駒煌煌,山川悠遠,福佑且蘭!”
全場跟著山呼:“浩浩昊天,福佑且蘭!”
呼聲肅穆,震蕩天地。
紫蘇歎了口氣。
餘響中,凶神惡煞般的砍馬客拎著彎刀步入場去,解了木樁上的韁繩,長鞭“啪”地巨響,本來溫順無聲的黑馬立即撒開四蹄繞場奔跑起來。
據說要等它跑得全身麻木了才砍它。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樂聲和馬蹄聲消弭了呼吸。
太陽很烈,曬得人頭痛。
紫蘇悄悄伸手揉了揉膝蓋。所有人都要看砍馬,不需要行稽首禮了。她挺起身來,將高台上的夔兀盯了兩眼,又微微轉頭去看身後的永安侯府西門。
那裏鐵柱似的立著四個護衛。
除了能飛的蒼蠅,這會兒大概是誰都別想進得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