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姐恐怕是聽岔了。”她略略側身，對著那半蹲的身子道，“裴大人當與您說起過，他與我心意各別，姻緣無以為繼，故解除已有婚約，自此兩相無礙。杜小姐蕙質蘭心，裴大人話中深意，當通透明晰。裴大人的家事自是他裴大人的家事，葉紫蘇再愚鈍，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那“心意各別……兩相無礙”句是裴劭給她的解婚書中之言，初初讀時，心如刀絞，今時親口複述，竟有如剜除疽癰般的痛感與惘然。
亦不過如此罷了！
皂角樹下，裏正娘子早走了，兩輛馬車停在那兒，莊嶠抱劍倚在旁邊，見紫蘇過來，連忙踏步上前接過她的包袱。
“還有嗎？”他問。
紫蘇頷首：“還有一口箱子，我放了些藥。”
莊嶠便跟隨她進屋去搬箱子。
杜月微由婢女扶著，已是臉色蒼白，下巴打顫。
箱子放上馬車，裴勱也急匆匆返了回來，無視莊嶠冰冷的目光，將一個小包袱扔進車裏。
紫蘇沉下臉，正要再勸，身後響起一聲怒吼：“二郎！”
裴勱縱身一跳，閃進車裏。
“胡鬧！”裴劭麵色鐵青，大步衝上來，一把扯開車帷子，“出來！”
裴勱縮在馬車一角，一聲不吭。
紫蘇一咬牙，此情此景，由不得她不下重語：“二郎，你若一意孤行，我不理你了！”
車帷子被風吹得飛起來，卻不見有人自車裏出來。
“你要去哪裏？”裴劭轉向紫蘇，雙目通紅，滿滿都是傷痛與苦澀。
紫蘇吹了眼皮：“去做我該做的事。”
“不許去！你們兩個都不許去！”裴劭伸手要去攥她的胳膊，斜刺裏突然橫出一柄劍鞘來，他一頓，正對上一雙寒凜凜的眸子。
他與那寒眸對視片刻，終是放下手，對紫蘇道，“失去至親之痛，我能理解。可是你想過沒有，你一個女子，縱算有冤屈，不是該去報官嗎？你想去做什麼？你又能做什麼？何況官府已然查明，此乃特殊感染之傷寒而已，你若實在信不過，我和你一起去擊鼓鳴冤！”
“好個擊鼓鳴冤！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兄台這話說得不是一般的好啊！”
高濬負著手，一步三搖地從後晃了過來，臉上一片笑嘻嘻。他換了一身月白袍子，長身玉立，恰似風清月朗，若不是這一臉欠揍的笑，倒也有些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采。
裴劭虛起眼覷他，此人自內而外散發出一股渾然天成的風華氣度，讓他自覺矮了一截；但此人臉上的笑太過輕浮，又讓他自覺高他一等。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閣下何許人？來此何事？”
高濬一通搖頭晃腦，朗聲道：“我乃何人？陌上遠遊客，天空野雲飛，浪裏扁舟子，四海浮槎來。所為何事？沐江上清風，觀山間明月。”言及此，他湊近裴劭，撞一下他的肩，將嗓音壓低了些，眼珠子一歪，道，“如何？看兄台是讀聖賢書的，在下這番吟詩作對可還入眼？”
裴劭無心去理會什麼“吟詩作對”，哪怕那裏麵含著對他的嘲諷乃至羞辱，他迫切想要曉得的是為何紫蘇會和此人在一起，她不願意和他走是否也與此人有關。他強壓下心頭那股火氣，睇一眼紫蘇，厲聲道：“你和她算怎麼回事？”
高濬斂了笑，正正臉色，這次回答得極為認真嚴肅：“萍水相逢，惺惺相惜。”
紫蘇聽得心內微微一震，連眉頭都蹙起了。她與他的確算“萍水相逢”，但“惺惺相惜”似乎還不至於……
她這一表情落在裴劭眼裏又是另一番意味，想她如今父母雙亡，且自小從未出過這十裏八鄉，哪經過那些人世險惡，一時被人蒙蔽了亦是有的，何況此人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一時裏，憐惜、心疼、自責、愧疚充斥他心間，他緩了緩激越的情緒，換上柔和的語氣道：“紫蘇，葉叔之事到底如何我會報請安撫使來查，如若你仍不滿意，我再去報請大理寺也可。你這就跟我走吧，我定會叫事情水落石出，讓葉叔九泉之下得以安眠。”
紫蘇尚不及回應，高濬在旁又悶笑起來，笑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笑聲更是刺耳難聽。
裴劭再忍不住，疾言怒斥：“閣下是抽風了嗎？”
高濬兩道斜眉一挑，道：“小爺我不僅抽風，我還想抽人！”話音一落，叉開五指，隻聽“啪”一聲響，裴劭臉頰上結結實實著了一掌，瞬間通紅一片，人也往後幾步踉蹌，差點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