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濬轉著那枚扳指,笑道:“她說是怕嚇到他,其實哪會呢?分明是她怕李將軍稟告了世子,她與世子同屬一個嫡母,她這麼胡鬧,世子豈會容忍?”
紫蘇注意到他說的是“同屬一個嫡母”,而不是同胞妹妹。
但她不會問,她隻是聽。
高濬把扳指收起,默默啜飲著茶。
過了一晌,他抬起眼皮來:“想聽聽我家的陳年舊事嗎?”
紫蘇看著他,道:“我說過,能得公子信任是我的榮幸。”
“那我先說世子妃吧。”高濬道,“世子夫婦在成都有一處房產,世子妃常去成都,卻不愛去京城,她與我們母子倆也算是極相與的。世子妃是白尼族的公主,生來驍勇善戰,世子征伐白尼族時被她打敗,但也因此生了情愫,後來世子設計把她擒來,兩人做了夫妻。”
紫蘇腦海裏閃過世子妃耍銀槍,斜躺在樹上,又從樹上飛下來的場景。
“難怪,世子妃與我想象中的貴人不大一樣。”
“世子妃不是那等迂腐守舊之輩,也沒有京城貴女的那些習氣,也因此為王妃和宮裏的老太太所不容。不過,世子妃根本不在意,她隻做她自己。”
紫蘇托起腮:“看起來,她和世子夫妻感情很好啊。”
“相互看對眼的嘛,自然不同。”高濬看她一眼,唇邊的笑忽然淡了,“再來說說我娘。我娘也是異族人,境況卻與世子妃千差萬別。”
他停頓了下來。
紫蘇拿過他的茶盞,給他重新續上。
高濬接過,淺淺抿了一口。
“你還記得曲諾死前說過的話嗎?”他接著道,“他提到了我娘。”
紫蘇點了點頭。
高濬道:“我娘是且蘭人,外祖家世代為銀匠。且蘭戰時,我爹被曲諾率兵伏擊,戰事極為慘烈,我爹手下之人皆為人蠱殺死,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後機緣巧合與我娘相遇,在我外祖家將養了一個月。曲諾查知此事,殺了我外祖父母和其餘親眷,我娘便跟著我爹去了,後來便有了我。”
這番過往,紫蘇此前也有一些揣測,如今聽他親口說起,還是免不了心生感慨。
她忽而心念一動:“這麼說,公子的解蠱術和傳音引鳥術是你娘教授的?”
“嗯,有邪必有正。且蘭族裏有些人鑽研邪術禍害人,自然便有正直之士想方設法加以反製,我外祖一家便是其中之一。這兩術皆是我外祖家傳,解蠱術男女可修,傳音引鳥術傳男不傳女,且需修習內力,故而我娘雖熟記心法,她自己卻未曾習得,隻將心法傳授於我。我呢,是托了生於皇族的福。本朝開國皇帝善於道家修為,自創了一門內力修煉之法並遺詔後人——凡高氏皇族子弟,自三歲始便須修習此內力,且終身不得怠惰。說起來,我算是撿了個大便宜。”
言及此處,高濬唇齒間便多了一抹譏誚。
紫蘇便笑道:“能習得這些功夫,總歸是好事一樁,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高濬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我其實還有個妹妹的,和高漪一般年紀。”
紫蘇一怔,凝起了神。
“靖王有一個正妃,兩個側妃,還有六七房姬妾。他是今上同胞兄弟,是總領全國軍務的大元帥,天下知名的大將軍、大英雄、一代戰神,美人愛他似乎無可厚非;可是,無論皇室宗親、世家勳貴,內院的女人多了,那爭風吃醋、相互傾軋的戲碼便一日不絕。靖王納我娘、生下我可以說是某些人鞭長莫及的意外,而再生了我妹妹那便是惡意固寵的罪過,更何況我娘還有那樣一個敗落之族的身份。我妹妹死於一場精心籌謀的意外,主謀者便是安和郡主高漪的親娘——靖王妃。其目的本來是我,卻陰差陽錯地害了我妹妹。她那時隻有四歲,我九歲。”
“我娘大病了一場,之後去求我那父王,還有當今皇帝,將我從庶子變成了庶民,與她一起離開了王府。那以後,我們娘倆一直生活在成都,”
高濬脖子一仰,喝進了盞中的茶。
“靖王妃生了安平、安和兩位郡主,沒有嫡子,現今的靖王世子乃是靖王最早的一房姬妾所出之長子。在我娘帶我進王府之時,靖王世子尚未得封,靖王妃是想讓我娘將我過繼給她,我娘不願意。”
紫蘇默默,不知這樣的情形下自己該說點什麼。她斟酌了又斟酌,終道:“公子心中可有怨?”
高濬笑笑:“我隻恨自己無能,護不了妹妹,亦未能令娘親日日開懷,便是手中這點安身立命的銀錢,也是娘親辛苦操勞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