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大師和內侍們齊齊應了一聲,便連忙退到殿外。
見到他們走遠,朱翊鈞定住了心神,雙手舉起三支赤香,昂然望向那從香案上俯視著芸芸眾生的佛像,喃喃說道:“佛祖,佛祖——朕這一生拜天拜地拜父母拜張師傅,再沒對其他任何人下跪過。你是得道世尊,掌管人心教化,是該協助朕濟世安民的。今日我大明出兵東征倭虜,為的是扶危拯溺、護國保民。你若真有普度眾生的能耐,朕願屈天子之尊,拜你三拜——祈求你大顯神通,佑我大明天兵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說罷,他便舉香過頂,跪在紅布蒲團之上,拜了三拜。然後,他站起身來,將三支赤香畢恭畢敬地插進了佛像香案前的大銅爐中。
他回頭一看,卻見鄭貴妃正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地看著自己,眸中已溢滿了瑩瑩淚光。
“愛妃……”朱翊鈞不禁一怔。
鄭貴妃急忙拿袖角拭去眼角的淚水,微微哽咽著說道:“人們都說隻有這大雄寶殿的佛祖才是心係蒼生、慈悲為懷的。依臣妾看來,陛下仁德無雙,就是這世間活生生的佛祖!聽了您剛才那番話,哪怕佛祖離這塵世再遙遠,也會為您護國安民的這一片誠心所感動,一定會給我大明降下無窮福祚的!”
說著,她蓮步輕移,上前默默地祈禱了幾句,然後行過三拜九叩之禮,極其虔敬地給佛祖進了香。
進香禮佛已畢,朱翊鈞便不在殿內久待,攜著鄭貴妃緩緩走出了殿門。
站在殿門外的白石平台上,朱翊鈞遠遠望著天際那一輪夕陽慢慢沒入被晚霞鍍得一片金亮的茫茫雲海,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鄭貴妃徐徐說道:“朕的母後當年也最是虔誠禮佛的……記得朕小時候每年四月初八佛誕日這天都要陪她一道來這廣濟寺進香禮佛……
“那個時候,朕還常常暗地裏笑她:貴為國母,大權在握,予取予奪,這世間還有何事不能由自己掌握?反倒要來懇求這泥塑金身的佛祖幫助……沒想到,現在朕也慢慢信了這個……年初以來的兩三百天,朕仿佛就像熬過了十幾年的時間那樣漫長而艱辛……仿佛以後十幾年裏所有的大事、要事、難事一下全堆到了這兩三百天裏,全都壓到了朕的肩上……愛妃,你是知道的——多少個夜晚,朕披衣燃燈苦思國策而久久不得休憩啊……
“難啊!難啊!身為這治世天子,朕實在是難啊!就說這一次東征倭虜,朕撥給李如鬆才僅僅四萬三千兵馬……唉!難道朕不知道比起倭虜的十五萬大軍,這支隊伍的力量太單薄了嗎?宋應昌求爹告娘一樣在底下向各部、各鎮東挪西借的一切情景,朕在幕後看得不清楚嗎?他們一個個不知從哪裏找了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軟拖硬頂!……朕本想以雷霆手段震懾之,但又顧慮著會引起朝局動蕩,誤了平倭大事……朕,朕終究不是張師傅那樣的奇傑大賢啊!世事無常,風雲變幻,掣肘叢生,朕也沒有那樣的意誌將自己的旨意‘一以貫之’……隻能是‘盡人事而後聽天命’了!”
說到這裏,他仰麵朝天,任由淚珠滾滾流下麵頰,雙手箕張,脫口呼道:“朕自信這許多天來焦心操勞,已經做到了一位天子所應做到的極致了……朕就隻差沒有像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那樣禦駕親征了!老天爺啊!老天爺!佛祖啊!佛祖!你們就憐憫憐憫我朱翊鈞,賜給大明朝一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四夷歸心的盛世吧!朕隻求你們保佑李如鬆能不負眾望,給朕早送捷報……”
他此語一出,鄭貴妃立即拜倒在地,低頭嗚咽著,那聲音顯得極為沉抑,而又極為感奮。
燦爛如金的陽光從雲縫間映照下來,把朱翊鈞魁梧的身影鑄成了一座光芒奪目的金像,永遠定格在了鄭貴妃及不遠處侍立的僧人、侍衛那噙著朦朧淚光的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