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複初當時已沒有了發火的動力,於是就被分配到一個偏遠地區做州長的秘書。州長是蒙古人,瞧不起漢人,總找鄭複初的茬,鄭複初心想,如果再這樣下去,非死在這裏不可。於是辭職,跑到括城來,申請了份閑職。
在此,有必要補充一下科舉製的問題:
中國古代的科舉製是中央政府選拔官員的一個主要渠道。科舉製誕生於中國隋王朝,常設的科目有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種。但最受考生青睞的是進士科,因為這一科雖然很難考,但一旦考上,前途就一片光明。科舉製經過不斷完善,到明清時,分為三個必備步驟,第一步是鄉試,即考生在戶籍所在地的省城進行的考試;第二步是會試,即鄉試錄取者到京城參加的由教育部主持的考試;第三步是殿試,即由皇帝親自主持的麵試,按照從優到劣排名,分為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中取三名,就是狀元、榜眼、探花,其他人分列二三甲中。
不同朝代,科舉考試內容也不同,唐代重詩詞歌賦,宋代重填空和時政論文,雖然大體內容不出儒家經典,但沒有哪個政府強行規定必須要用儒家的哪些課本。可元王朝恢複科舉製後,考試科目竟然強行規定為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參考書則是南宋理學大師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我們注意,有人咒罵明清兩代的科舉製把朱熹當成寶貝,實際上,是元王朝先把朱熹當成了寶貝。
朱熹是理學宗師,中國思想史中最有分量的理學在他手中定型,元政府用他的《四書章句集注》作為考生的唯一參考書,隻能說明一點,理學在元代毫不保留地四射光芒了。
從這一點而言,鄭複初能考中進士,就說明他對理學研究極深,不然他也不可能考上。劉伯溫來向鄭大師學習,主要還是學習理學。
理學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需要我們大致了解一下:理學就是道學,在北宋的程頤手中吐蕊。當然,它也不是程頤的閉門造車,其實理學就是孔孟儒學的再發揮。理學家認為,宇宙中有一種無善無惡無所不能的“理”,他們稱為“天理”。而人人都有欲望,這就是人欲,天理人欲不兩立。必須要刻苦修煉去除人欲,回歸天理,成為聖人。修煉的渠道就是儒家所標榜的道德,忠、孝、仁、義,每一個指標都要合格。想要每個指標都合格,必須要極端嚴肅地進行修煉,通過探索外麵的萬事萬物,達到認識天理的境界。在探索萬事萬物時,必須要有恭敬的心態、一本正經的外貌。不能追趕跑跳蹦,不能大聲喧嘩,更不能嬉皮。不能心有邪念,每天要三省甚至是九省吾身,好的心思要保持,壞的就趕緊去掉。
看上去,如果真的這樣盡心盡力,那麼,理學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就很容易實現。但遺憾的是,中國理學家那麼多,做到這四項要求的一個都沒有。
其實問題就出在理學家這裏。大多數理學家隻做兩件事說一句話,兩件事是:一、製作道德守則的腳本;二、讓別人去演。一句話是:必須要是道德完人(修身),才能去建立事功(治國平天下)。
——注意理學家說的修身,不僅僅是思想道德,還有外表。北宋偉大人物王安石不修邊幅,程頤就鄙視王安石:你連修身都做不到,還談什麼變法。
一個人具備無懈可擊的完美道德,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人生在世,肉體之身,為了生存,難免做幾件有悖道德的事。王安石就對理學家們提出的種種高調的道德標準提出過譏諷,說他們那些道德要求是壁上行,根本無法實現。孔子就曾說過,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但理學家卻說,一點小德都不能出入。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們的許多道德要求都是出口貨,都是讓別人來演的,自己隻是個編劇或者是導演。
我們要了解一種學說,隻需要看創建它的人就可以。程頤和他哥哥程顥曾去做客,主人用妓女招呼他們。程頤從始至終都正襟危坐,像塊大理石。而他哥哥程顥卻左摟右抱,卿卿我我。
程頤很不高興,回家後,氣咻咻地訓老哥:“你這種行為真給讀書人丟人!”
程顥打了個哈欠說:“我剛才是座中有妓女,心中也有妓女。現在,我離開了座,座中無妓女,我心中也沒有了。你恰好相反,雖然你沒有看妓女,但心中卻有,隻是假裝正經,不敢碰。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你現在心中還有妓女。不然,你怒氣衝衝地跑來質問我幹什麼?”
程頤瞠目結舌,趕緊跑回房間反省,結果發現他老哥說得真對。
程頤後來感歎說:“我們的道德要求定得太高啦,不符合人性。”可感歎完,他又給別人提要求去了,因為這些太高的道德要求,是他寫給別人的腳本,又不需要他來演。
不過,鄭複初不是純粹的理學家,或者說,他對理學家在道德上的高標準並不那麼在意。他最在意的是理學家的思想。
自他和劉伯溫成為師徒後,他把理學思想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劉伯溫,劉伯溫就在他這裏沐浴著理學思想的光芒。
於是,突然有一天,鄭大師叫來劉爚說:“據說你祖上有人解救過千百號人,我以前對‘天道無常,常與善人’的說法頗有懷疑。現在我看劉基,發現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你把你兒子領走吧,將來他必是人上之人,光大你家門庭。”
劉爚大吃一驚,認為給鄭複初的學費太少。但鄭大師急忙搖頭說:“理學宗旨,我已教給他。聖人說,想要弄懂天理人心,別人的傳授隻是啟蒙,還要靠自己。你兒子悟性很好,必能悟道。帶他走吧。我沒有可教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