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定吼著讓誰把報紙送到他飯桌上,然後報紙便一張張豎在兩人之間。霜降幾乎沒聽過孩兒媽的聲音,孩兒媽常在天半暗時出現在花台邊。她躺在藤躺椅上,手裏一把竹扇拂得無所用心,連額前幾絲碎發也未見絲毫起伏。有次霜降領四個孩子繞花台遊戲,見孩兒媽的扇子落在地上,她手空著,卻仍然一下一下地拂著。霜降拾起竹扇遞給她。她驀然收回放得極遠的目光。霜降覺得她會講什麼,至少:謝謝,你新來的?但她什麼也沒講。她那樣靜,不僅口裏沒話,似乎心裏也沒話。當手觸到她手時,霜降感到了她涼得透心的體溫,仿佛觸著了一段多年前就冷卻的生命。另一次,霜降與院裏七八個小保姆聚在花台另一端,她們各自帶了自己負責的孩子們,討論著時裝發式,以及城裏人的種種惡劣行徑。霜降聽到花台那端細微的騷動。她獨自跑過去,見孩兒媽的竹扇蓋住了臉,整個人在竹扇下抖顫著。一會,竹扇殷紅一片,一滴滴血順著扇柄滴下來。霜降揭開扇子,孩兒媽在下麵正異常清醒地瞪著她,目光裏含滿被打擾的惱怒。
霜降·貳(2)
霜降沒有驚呼,事後她納悶自己怎麼會那樣耐得住恐怖。她隻掏出自己的手帕,捺在血泊上,同時將孩兒媽托起,形成腳高頭低的姿勢。幾分鍾後,駭人的鼻腔出血止住了。院裏有這麼個閑話:自從孩兒媽生下一個兒子活脫脫像程司令的秘書,便落下這個鼻腔出血的毛病。嚴重時,程司令會叫來一幫急救護士。問起病史,程司令便爽爽快快地說:"我揍的,二十多年前揍的。"
午飯時,待孩子們一開完飯,一準會有個瘦長身材,臉像隻漂亮狐狸的女人闖進飯廳。隻聽說她是程司令的兒媳。她與程家小女兒東旗一見就犯衝。東旗在大學念書,但很少去學校,一般午飯時間她開自己的早飯。"喲!"東旗趿著鞋披著睡衣出現了。"喝!"
兒媳並不被她的一"喲"一"喝"掃去半點吃興。
"當真得吃回本錢呀?"東旗坐下,雙手捧著腮認真看她吃。
"當然要吃回本錢來呀!"兒媳奮力舀湯,從湯裏挑出嫩些的筍或瘦些的肉。
"程家的夥食賬可沒算上你的。"東旗說。
"放心,算上我,我也不交錢。"兒媳說。
"要麼說你吃了不長肉,盡長皮兒。這是吃白食的害處。"
"白食?有你一個鋪子兒啊?我吃我丈夫的一份。"
"請問您丈夫貴姓?不姓程吧?您不是兩年前就又哭又鬧地要和程家兒子離婚嗎?"
"是啊,老爺子不準離他就得開我的飯。"她成心響亮地以筷子尖杵碗底。
"慢點,別嗆著。老爺子不是你叫的,懂不懂?你在外麵招搖撞騙,打老爺子的牌子住賓館吃飯店,老爺子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你當年怎麼端著小鎮戶口本兒來的,還怎麼揣著它回去。老爺子這輩子幹得頂漂亮的就是鎮壓,過去鎮壓反動派,現在鎮壓他這個家。你親眼看見他怎麼鎮壓了老婆孩子。你,對老爺子,可太是小菜兒一碟了。"
"試試看,程家別把我惹急了……"
東旗打斷她:"別動不動就威脅要揭程家老底。你知道的那點兒老底不值大錢,上麵知道得比你詳細,怎麼著老爺子了嗎?"她把僵冷的油條揪成一小截一小截扔進豆漿,看一眼霜降,吃兩口,覺出什麼異樣,再次打量起霜降來。
霜降已收拾完孩子們吃後的狼藉,聽兩人拌嘴十分別扭,走留都不是,便上前想為東旗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