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1 / 3)

正看一部英語錄影帶。他不斷重複某個畫麵,每重複一遍他的身體便更近地傾向電視機,似乎這樣便縮短了對它的理解的距離,終於他意識到什麼在幹擾他的理解力。他跳起來,對兩個男孩嚷道:"媽的你倆吵個沒完啦,滾回你爹媽那兒吵去!"他沒看見門外的霜降,屋裏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儀穿一條雪白的運動短褲。從他們頭次相見後,霜降再沒見過他。你休想在飯廳或其他什麼地方見他,他管他的兄姐們叫"那幫人",或者"蟲們"。什麼蟲你自己去想:寄生蟲、蛀蟲、蛆蟲。他與這個家庭似乎從未混到一起過。與東旗相似的是,他盡管對這個家抱輕蔑、愚弄,決不同流合汙的態度,他也決不放過任何機會傾榨它。所有程姓兒女都在這點上一條心:機會抓一個是一個;老爺子眼一閉腳一蹬,機會就過期作廢。"媽的,你倆吵得我什麼都聽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男孩之一說:"外公讓我們在這裏……"男孩之二說:"我們不是在玩,我們在做功課!"

"我他媽的不是在做功課?!……"他指指靜止住的電視屏幕。兩男孩又解釋什麼,他嚷:"大聲點兒嘟噥,我聽不見……"

霜降·叁(6)

"就是嘛,我們不是吵,我們非得這麼大聲才聽得見!這屋子吵嘛!!……"男孩說。

大江這才悟出道理。七八隻冰箱沿牆站著,一同嘈切嗡鳴,一同排熱,使客廳不僅吵鬧而且烘人地熱。"媽的,省錢省錢,永遠忘不了祖宗八輩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並用一隻手捂住朝電冰箱的耳朵。兩男孩抗議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說的那樣"隻在上廁所時用功"。

霜降還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點兒壯年氣,更俊了,他長得其實極像父親,但許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親成了兒子的漫畫。

霜降甚至想,做個女人,被這樣一雙手臂擁入懷中時,該是不無美妙的,哪怕隻有一瞬,哪怕什麼結局都沒有。這雙臂之所以到目前還空著,大約所有被它們擁進的都是沒結局的一瞬。最後誰會在這雙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來?這樣想多麼好玩又多麼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麼好的院子,要沒這些音樂、吵罵、專屬於夜間的歡笑。六棱形的花壇裏開滿鴉片花,太陽下看,豔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壇兩側都是櫻桃樹。櫻桃被摘過兩茬了,家裏卻沒人嚐過,包括院裏的孫兒孫女。老將軍年年都把櫻桃送到一所幼兒園,那所幼兒園是在五十年代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開辦的,隻接受烈士後代。漸漸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夠搜集到足夠的"英雄孤兒",幼兒園就成了普通的營業機構,似乎程司令不知道這個變遷,照舊每年親自采下櫻桃送給不管是誰的後代;照舊以滿腔痛惜滿腔憐愛的笑容與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們照相,再由報紙或雜誌將相片刊出,題名為"將軍與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鬧著要吃櫻桃,淮海妻子求她公公,說情願花錢買幾粒著了名的"將軍櫻桃"。老將軍給她上了十分莊嚴的一課:"它們是什麼,你知道嗎?"

兒媳說它們是櫻桃,準確點講,它們被稱做"將軍櫻桃"。

"不對。完全錯了。它們不是櫻桃。它們是一種偉大的意義。是革命傳統的偉大繼承。"兒媳後來對人說,不知她不懂這些話,還是這些話根本不通,沒文理。"所有吃過這櫻桃的孩子,"將軍繼續:"統統會記住,他們沒有被社會忘掉;他們被全社會的人愛、關懷。雖然他們不幸失去了父親或母親,但他們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愛。你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