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瀝青小路修得很精致,兩邊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極不馬虎。這匹小山坡並沒被囊括進程家院牆,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沒。任何靠攏這道院牆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遊動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鳴槍響。
大江的臉越來越紅,"我這是第幾圈啦?"他問霜降。
"我怎麼知道?我管著嗎?"霜降說。她還惱著什麼,惱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惱大江張口閉口"我們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負人嚇壞人程度的優越感。
"你當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計數!"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麼惱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來伸胳膊伸腿。"哎,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兒人?"
"鄉下人!"
"鄉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飽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幫人(他指指程家院)個個都是鄉下人。我也是半個鄉下人。我們老爺子小半生都是兩隻泥腳杆,祖祖輩輩挑不出一個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驚險,要是我們老爺子當年安分些,不鬧革命,這一院子人現在還在山旮旯裏,兩腳杆子泥呢。老爺子鬧革命還真鬧對了,給自己鬧下這麼個小院,這麼個大院!"他說著開始做俯臥撐。"你來幫我個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麼把戲來了。她真想看透他,這個叫大江的少爺。似乎他做少爺做得心滿意足又怨氣衝天。
大江停下動作,看她斜著身從坡上顛下來。霜降今早梳了根辮子,她曉得自己怎樣打扮怎樣好。她也曉得自己心又不老實了,又讓她全身拿起勁兒來。
"你是不是想在這裏遇上我?"大江笑著問。她否認。仔細想,像是記得誰說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讀。但她堅決否認她來這裏是為了會他,對自己,她更得否認得徹底,她還告訴自己:他把殷勤和主動都賴到你身上了,千萬不能再理他。她卻管不住自己的眼,它們還在朝他閃,閃得她一陣悲哀和煩亂,想,那點兒癡妄竟如此頑強。
"幫我捺住我的腳,"他對她說。"最後沒勁的時候得有東西壓住我的腳。"他臉已由紅變紫。
霜降想著"不理他不理他",手已捺到了他腳上。他說:"使點兒勁!要不,你坐在我腳上。"她知道那會更不成話,但人已經坐上去了。他一動,她也一動。她身體裏麵外麵都在一動一動。她看見他腹上兩排方方的肌肉,肚臍很整齊,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麼可以留神到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仿佛她突然間懂得一種痛苦,那來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霜降·肆(2)
大江結束了鍛煉,站起來,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監禁。別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四星。那個長久無聲的擁抱讓她感到被死抱過一回。四星幹嗎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樣的擁抱將毀掉所有活的、熱的擁抱。
大江並沒有擁抱的企圖。隻長久地看她一會兒,他問她還記不記得他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