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尾聲 流過的季節 (1)(2 / 3)

縱然如此,他依舊會若無其事地在我入睡之前為我念上一段《聖經》,他的聲音是如往昔般的溫和堅毅,隻是多了幾聲令我心悸的短促的咳嗽聲。

那日黃昏,我猶記得。父親自午飯之後進了屋便不曾出來,我心中疑惑,推門進去,他倚著床,麵孔蒼白如紙,雙目緊閉,氣若遊絲。我跪在床前,緊握他的手。那是十二年來第一次握住他的手。父親雖然疼愛我,可他的身份總令我敬畏不已。可此刻,心底有一個聲音喃喃低語道,他已不再是牧者,他唯一的身份便是你的父親。父親睜開眼,微微欠起了身子,指著放於屋中一隅的黑色鋼琴。小澤,去彈一首鋼琴曲。我乖順地掀開琴蓋,拭去浮塵。剛欲轉身詢問父親彈奏什麼樂曲時,父親的頭已微微垂向了一邊。

父親曾說,人死之後,靈魂會從頭部慢慢騰起,圍繞肉身轉一圈,觀望這具即將寂滅的肉體,之後飄向遠方。

於是,我彈奏了《安魂曲》,致父親善美的靈魂。

那夜風雪破了我的門,低回著悲鳴。

教會的人及鎮上的信徒得知父親的死訊後皆來到我家,為父親舉行葬禮之後開始商討我何去何從。十二歲的我穿著小小的黑色衣服,麵容蒼白肅穆。我要住在這間屋中,我不會去任何地方。我說。起初他們並不在意,直至最後我幾乎是從齒間一字一字地迸出這句話,他們才默然應之。

由於沒有任何生活來源,我不得不在教會善款的幫助之下生活了兩年。十四歲的冬天,由於父親生前深得人心,我被安排在教堂司琴。第一次為唱詩班伴奏我便覺得,一個或許會同我此後的生活息息相關之人正在教堂的一隅默默注視著我。但這念頭被我瞬間否定,我以為又是自己寂寞成癮,孤獨難耐之下為自己找的慰藉。父親去世後,家中顯得落寂又空曠,夜晚蜷縮在閣樓上,縱然星光為我沐浴,恐懼依舊無法避免。父親曾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人類都不是孤獨的,總會有息息相關的兩個人在某一天重逢,在擁抱時灑下灼熱而幸福的淚水。

那年的除夕,徊年告訴我,他在第一次陪母親去教堂做禱告時便被那司琴的少年深深吸引,印象中那小小少年雖已有了成人的骨架,卻依舊非常單薄,白色襯衣開了兩扣,頭發與眼睛都異常漆黑,英俊而落拓。他恍然感到自己心底與生俱來的低喃更為清楚,而一種異常強烈的溫暖感應從他的心底迸發出溫熱的泉,汩汩作響,生生不息,源遠流長。

縱然時光抹平了岩石的棱角,我亦會記得,那個叫徊年的英俊少年在布道結束之後走到我的麵前,替我把鋼琴蓋合上之後說,我們並不孤獨。

[叁]

徊年是在那年秋天同母親一起從北方搬到夏溪來住的,由於冬天的那次禱告,我們才彼此相識。

父親去世之後,我最怕的便是過春節。唯記得父親在世時,忙年總是非常早。臘八之後幾天是夏溪鎮的集會,父親會在那日脫下穿了一年的黑袍,換上便裝,早早出門,中午回家時手裏必然提著一袋糖瓜。上麵撒了一層薄薄的粉,放在嘴裏非常粘牙。我愛極了這種零食。

第二天打掃房子,父親踩在凳子上,用雞毛撣子撣去屋梁的塵垢。我時常站在一旁,仰頭觀望。小澤,待會兒灰塵會落到眼裏的。我充耳不聞。可有一次,細小塵埃果然落進了我的眼中,一陣措手不及的刺痛令我失聲尖叫。父親立刻從凳子上下來,俯下身,輕輕掀起我的眼皮,一邊輕輕地吹一邊溫和地責怪。除夕之夜,冷清的天空之中陡然綻放了無數絢麗的煙花,倏忽躥上天空,倏忽沉入永久的寂滅。之後的除夕,我時常在夜晚蜷縮在閣樓裏,寒冷而寂寞。探頭去看那些美麗卻脆弱的花朵,不知為何,卻像是在看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自己。

除夕的黃昏,空氣寒冷而寂靜,街巷悲涼空曠至極,一如我此刻的心情。然而,空曠不過是熱鬧喧嘩之前的序幕,幸福的焰火會在寂靜之後驟然爆破。然而我的寂寞卻是溪流一般的樂章,家中靜得甚至能聽見它們在我的血液中汩汩流淌。我坐在窗台上,仰起頭凝望窗外的“雲”,它們大朵大朵地騰空而起,向我綻放了一片廣袤而憂傷的笑靨。我的心荒涼難喻。敲門聲在此刻響起,我遲緩地從窗台上下來,打開門,瞬間吃驚得說不出話。同我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孩徊年此刻正無比真實地站在我的麵前,黑色的風衣將他的身材勾勒得挺拔消瘦。黃昏微弱的光正逐漸與他的瞳人相交融,剔透而閃耀。他高於我,我略微仰頭,黃昏漸漸消亡,唯留一抹純澈的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