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上完自習,除卻做值日的同學,其餘人皆背起書包三三兩兩地走出教室門。我從教室後麵拿起拖把向門外走去,徊年無聲地站在門外,一條胳膊支在門框上。淺澤,我等你一起回家。我看著他被憔悴的夕陽染得晶瑩剔透的深色瞳人,點了點頭。
可是待我拖著衝洗好的拖把走進教室時,卻看到三個平日在班裏無惡不作的男生正在毆打徊年。其中一個騎在他的肚子上,一拳拳地打他的臉,另一個緊緊按住他的手,剩下的一個用腳惡狠狠地踹他的身體。我幾乎是咆哮著衝上去,踢開騎在徊年身上的男孩,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隨著他的尖叫,另外一個男生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向徊年刺去,匕首刃在夕陽下閃爍著寒光。那一刻我竟然忘卻了死亡與寒光帶給我的恐懼,猛地將他撲倒在地……
徊年的媽媽通紅著雙眼為我們清洗傷口,她一邊用碘酒給我的右臂消毒一邊問徊年,為什麼會這樣,你招惹他們了是嗎?徊年不做聲,寂靜的雙目怔怔地盯著我的傷,突然問,淺澤,你疼嗎?我看著他青腫的麵頰,笑著搖了搖頭。徊年沒有笑,卻把頭靠在枕頭上,喃喃低吟道,淺澤,如果以後有人欺負你,我也會替你擋,無論是刀,還是斧頭……
[伍]
學校給了那幾個男孩嚴厲的處罰,並勒令他們在全校點名大會上低頭作檢討。我透過層層人群尋找徊年的目光,最終隻尋到了他安靜漠然的側臉。此刻,那個對我笑容溫朗明媚的男孩分明已沉到了心靈的湖底,仰起頭滿眼是淚地觀望淡藍色落滿肩膀的天光。
我與徊年擁有了很長一段寂靜寥落的時光,雖然在外人眼裏我們是茫然孤單的傻瓜。我們在放學之後映著薄暮去溪邊的蘆葦叢寫生,水粉抑或速寫,待到星辰滿天,再收起畫具回家。徊年的母親定然已準備好清淡而美味的食物等待著我們。我時常在徊年家留宿。待到夜深人靜,徊年睡熟之際,我悄然醒來,仰望天窗之上清晰可見的星鬥。
開學之後的幾次考試,我的成績皆名列年級前茅,而徊年的成績總是暗淡得令我心悸。其實他的語文成績是比我還要高的,隻是數學,每當我看到他慘白的卷子上隻有我的成績零頭的分數時心中都會一陣陣地難過。徊年要考美院的夢想不為同學老師所知,因此教數學的班主任總是在講評試卷時不失時機地挖苦他,惹得全班爆發出陣陣笑聲。
那日上語文課,語文老師將陸遊的《遊山西村》抄寫在黑板上,他說古典詩歌無需翻譯,隻要理解即可。徊年雙目盯著黑板,口中念念有詞,突然舉手示意。
您說這首詩表達了對農家生活的喜愛,那麼是否也可以理解成對世俗的厭惡呢?
通常情況下不會這樣理解。
為什麼?
比如……老師遲疑了一會兒,你來到夏溪鎮上課,就能說明你是對都市生活厭倦了嗎?
徊年點了點頭,不再作聲。老師離開之後,我回頭看了看他,他的表情依舊是木然的,令我感到一陣陣的心悸。下午放學,我們如以往一般映著柔暖的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恍然感到今日之夕陽美得悲涼,卻說不出原因。我就是對都市生活厭倦了。徊年兀自說出這句話,仰起頭,對著暮色露出了在學校從未有過的笑容。天空中,一群鴿子寂寞地飛過,無聲無息。
我突然開始想念父親,心髒因此而沒著沒落地疼著。在徊年家門前,我與他告別,之後轉身離去。
晚餐之後我來到書房。曾經令書房最為閃耀的銀色十字架與鍍金《聖經》皆隨父親入土。我打開書櫃,一本一本地尋找,塵埃跳動之間我發現了一本牛皮質地的《聖經》,內心因此而略感安寧,猶如渡船有了停泊之岸。取下,翻開,熱淚突然漫上眼底。淺澤,我知道今日你會需要它。父字。把眼淚擦幹,將《聖經》平放在桌子上,就像曾經的父親一樣,映著昏黃的燈光,平靜且安定。撒母耳記中,幼年的撒母耳對耶和華說,主啊,我在,仆人敬聽。
我沒有再往下翻,隻是長久地凝視著這個句子。不知父親是否有聆聽過耶和華的呼喚,但自始至終他皆是心無雜念地禱告,內心虔誠。事實上,生亦帶有神性,同樣聖潔而不可冒犯,可總是有人無所畏懼地肆意踐踏,使生命之田生長出繁蕪的雜草,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