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多年前的畢業時節,我的一位異性朋友即將離開學校去遠方工作,而我將留在學校繼續讀書,臨別的前一天,我們在校園裏散步閑聊,畢業是高興的事情,也多少帶著些告別的憂傷。他對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分別之前,我可以和你擁抱一下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卻有點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地解釋:“其實,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當然更沒有什麼無禮的想法……其實,不擁抱也沒什麼的……”記得當時我一把將他拉進自己的懷抱,在他的耳邊說:“不用解釋,我明白的。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希望你今後一切順利。”我們都明白這個擁抱的意義,這其中沒有猜忌,所以為此擔心也就沒有必要了。
在出現實際的困難時,我們反倒不找朋友幫忙,不向朋友借錢,不要求朋友為我們找工作,不願意讓朋友出麵為我們捋平麻煩。在這一點上,友情與愛情十分相似,純潔、美麗、近乎神聖,那是一種建立在心心相印基礎上的情感關係,你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個人原因而使自己的soul mate(靈魂伴侶)承擔太多現實的功利之用,因為你愛你的朋友,愛他所以不願輕易增添他的煩惱,也不希望你們質樸的友情因為摻入了任何非友情的因素而變得複雜糾結。常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更願意讓朋友就這樣無用著、閑置著,也不舍得將這清水攪渾。
有時,因為這清水太明澈見底,竟會給不知情的旁人造成一種幻象,以為“無水”,以為這兩人不是朋友,就像一塊明淨透亮的大玻璃常常使人意識不到它的存在而眼睜睜地一頭撞上去。我們並不常談及我們的朋友,也不在外人麵前炫耀我們深情厚誼的友愛,我們甚至並不與朋友本人頻繁地見麵、時時溝通,以至於有很多人或許都不知道我們與朋友之間有著日久年深的交情,但即使再長時間不見,一旦相逢交流,仍一如既往的默契,仿佛從未分開過。朋友即是soul mate,也就是在靈魂中相連,是精神的一體共生。在友情中,我們擔當的不是彼此的瑣事,而是對方的靈魂。
朋友不是實用之物,而是奢侈品。他不符合實用性的標準,卻使生命華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擁有朋友本身已然是一種幸福。所以,如果你所謂的“朋友”是可供你想用時用他一下的工具的話,你就沒有脫離實用及功利層麵。美好的友情與功利無關,功利之心可能會帶來生意場上的“夥伴(英文中的partner)”——那基於我們心知肚明的契約關係,卻不可能為我們帶來“朋友(英文中的friend)”——那基於我們休戚與共的生命關係。
兩個人的“獨處”
“朋友”的前提是真誠——真實坦誠。在他麵前,我可以成為我自己,我可以隻是安靜地思考或木木地發呆,卻不擔心冷場的尷尬,我的神經可以放鬆到無所思、無所想、無所慮,我可以像一隻靜態的玻璃杯那樣透明地存在著,就像不在一樣。衡量“朋友”的標準,隻在於“問心”:是否安寧?是否和平?是否滿足?是否幸福?
“朋友”帶來的不是熱鬧的人氣,用來驅散寂寞,相反,友情如健康而寧謐的空氣,讓彼此在其中感受到的是共同“獨處”的樂趣,甚至超出了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歡樂。換言之,朋友成全了我更好地領受孤獨。比如,幾個朋友,在一個屋子裏,一人占一個角落、一盞台燈、一本書、一個喝水的杯子,不說話,各自陶醉在書裏的人情世界中,偶爾抬頭,偶然對視,卻不必投之以笑容,也無需準備什麼表情。
一個人的獨處常常妙不可言,但有時會伴有一絲不安、一點錯覺,會出現時空的恍惚感,或是對真實存在的懷疑,就像一個人在山間樹林遊蕩的時間長了,會有種不辨歸途的迷糊。而與“知己”一起的“獨處”掃除了這樣的疑懼,讓人更輕鬆溫暖、更安心逍遙,與之相處就如同與自己相處一樣自在自然,沒有造作,毫不刻意,不必說話,無需交談。相互的理解和信賴構成了一種寬鬆而閑適的氛圍,在其中,我們安然地共享著生活的韻律,時間化為彼此合拍的心靈節奏——安靜卻不清冷,共存而無幹擾。知己之間的相處,也如愛人之間的交往,最佳狀態是“二人世界”,這樣更便於深入探討一些揭示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隱秘話題。對於這樣的親密交談而言,三個人就顯得過於擁擠了。兩個人之間話題的謀和往往格外自然,而要找到三個人共同的興趣點,就要頗費心思了,即使找到了,談著談著,相對而言總會有一個人疏離到話題之外,於是其他兩個人就要重新巧妙地設計對話的內容,再一次將那第三方邀入其中。對於真正酣暢淋漓的交流,這樣的“顧全大局”恰是應當避免的分心。“二人世界”往往使得談話坦率而專注,話題的選擇隨意卻默契,交談的過程中常能出現意想不到的精彩,不經意間一星半點的小思緒也能在思想的碰撞中大放異彩。
友情無需“立約”
友情之美是靈魂之美,能夠經曆時間的磨礪和現實的考驗。不要輕易斷言誰是誰的“朋友”或“知己”,那很難說,因為還沒來得及看清彼此的價值觀,還未了解在關鍵時刻、在靈魂的掙紮之下,自己或對方會如何取舍,也不知道我們在“有所不為”的道德底線上是否吻合。畢竟,患難與共的信任感並非一朝一夕可建立,也不是某一道公式足以歸納的定理,其中並無規律可循。決定你我能否成為朋友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時間。時間是無可忽視的力量,它有著難以與之匹敵的犀利,它要麼使兩個人越走越遠,要麼將兩個人越拉越近;它能使我們不知不覺中淡忘一個人的存在,即使他還活著;也能使我們對一個人刻骨銘心,哪怕他已死去。時間如明鏡,鑒證朋友的心,朋友正是在時間的沉澱中浮出水麵。
我們很難給“朋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它不落俗套,所以無以歸類。“朋友”本就是最不庸俗的東西,所以它的特征都超然於世俗之外。
友情的雙方都需是頭腦清醒、人格獨立的人,唯其如此,他們才能鑒別友愛與依賴、獨立與孤僻,才不會變成友情中自我中心的“主宰者”或者思想缺位的“跟從者”,也不會混淆友情與曖昧。“朋友”不是備用的男朋友或女朋友——這既是對友情的褻瀆,也是對愛情的侮辱。真正美好的朋友因為關係的純粹而高貴,因為心靈的無邪而明淨。而曖昧是對清澈的背離,因其喪失了純潔性而不再配得上“友情”這一字眼,忽明忽暗、若隱若現、若即若離,這是一種混亂、一種渾濁、一種故意、一種心機,隱藏著某種意欲越界的動機。
友情的雙方不以友誼相互約束,友情既不是牢籠,也不設立任何禁區,全憑心甘情願的自覺自律。朋友的交好為的是更大地享受精神的自由而非限製更多的不自由,互相幫助對方挖掘天然之自我,竭力嗬護彼此的真性情而不強求對方改變、回報或者做出回應,這才是為友之道。友情需要兩人發自內心的善意與關心、尊重與愛護,它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將它作為自己無禮放肆的借口,它也沒有授予我們特權,讓我們隨便地給朋友添麻煩或理所當然地侵占朋友的時間和精力。友情無需立約,因為理性一路同行。
友情與實用性無關,它不需要高尚而真摯的情感之外其他元素的滋養或維係。朋友之間能始終信任就因為彼此純真,友情毀於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