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鳳鸞池(3 / 3)

沒有想到,竟落了雪。

屋簷下掛著的燈籠散發著柔和的橘色光芒,給這寒冷的冬夜平添了一絲溫暖。雪並不大,像是江南纖秀的小雪,在風中婀娜地舞著。樹上有幾隻鳥雀,安靜地停在枯枝上,一切都顯得如此靜謐,像一幅素色的水墨畫。

然而,她的眼中,卻有水霧氤氳。

叔叔……

阿綰抱膝坐在梨樹下,抬頭仰望著天際的落雪。困意一陣陣襲來,她靠著樹,朦朧中想到了叔叔。

小時候,搬家對於叔叔與阿綰來說,是一件再也平常不過的事。

由於路途勞頓,他們不得不減少行李,幸而他們也並沒有多少東西可帶,大都隻是些隨身細軟。然而有兩樣東西,叔叔卻是視若珍寶,從不離身的。一樣是一幅紅梅傲雪圖,另一樣是一個桃花色的小瓶子。

每到達一個新的村莊,叔叔與阿綰都會居住在離村裏人很遠的地方,盡量少同他們往來,但盡管如此,依然麻煩不斷。

從小時候起,阿綰就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她能看到蒿草叢中像紙片一樣薄的暗靈,能看到黑夜裏河流中的鮫人。她將所看到的這一切說給叔叔聽,叔叔微笑著聽她講完,然後說,阿綰,不要告訴別人。

她點點頭。叔叔笑了,眼睛溫和得像脈脈的月光一般。

叔叔雖有修為在身,身子卻依然不佳,尤其在每月朔日那天。白天倒還好,到了夜晚,那痛楚就越發嚴重,眉間甚至縈繞著隱隱的黑氣。這種痛楚在子時達到最盛,因此每個朔夜叔叔都會出去,直到天明才回來,臉色蒼白,一言不發。阿綰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叔叔也從來不說。

小時候的阿綰時常問叔叔:“叔叔,為什麼我們要搬家?”

“阿綰,你現在還小,以後再告訴你吧。”屋外花影浮動,叔叔獨自在一樹繁花之下立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們搬了許多次家,阿綰每次都會這樣問叔叔,而叔叔每次也總是這樣回答。

隨著年齡的增長,叔叔開始教給阿綰一些簡單的咒語和法術,而她也終於明白了他的身份——渡魂師。

人死之後,形骸消亡,魂魄要去往無塵界輪回轉世,然而有些靈魂由於種種原因迷失了方向,在陽世徘徊。渡魂師的任務就是為這些靈魂引領方向,將之渡往彼岸。

自從記事起,她就和叔叔生活在一起,他說他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對於爹娘,阿綰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但她有時候會聽叔叔提起她的娘親,說她是一個多麼美麗溫婉的女子。

阿綰曾問過叔叔與她的娘親是什麼關係,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燦,卻隻是一瞬,仿佛億萬星辰映在深夜平靜的海麵,隨即沉入了海底。

“知己故交。”他如是說。

雪夜裏,阿綰靠坐在樹下,神誌模糊。枯枝上的鳥雀似是被什麼驚到,撲棱著翅膀飛走了。阿綰感到身前不遠處的一角,那叢青竹裏,似乎隱藏著什麼。

就在這時,阿綰聽到有腳步聲輕輕響起,從竹叢深處出現,離她越來越近,最終在她身前停下。她努力地想睜開眼睛,然而身體卻仿佛不受思維的控製,完全無能為力。

“真傻。”

周圍極靜,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異常清晰。那個人的聲音伴著雪花飄然而下,那樣輕柔,又那樣憐惜。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值得?”

恍惚中,她覺得這個聲音如此熟悉,仿佛時常出現在回憶裏、夢境裏,然而再細一辨認,卻覺得是陌生的。

“唉……”他的歎息響起在她的身前,而不是頭頂上方,或許是他蹲了下來。他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感覺有什麼溫潤的東西被放入了口中,繼而滑落喉嚨。

不知為什麼,她竟並不驚慌。很奇怪地,她對那個仿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充滿了莫名的信任,相信他不會傷害自己。

“這樣傻,讓人怎樣放心呢?”

他的最後一句話響起的時候,她的意識終於徹底模糊,再也無法顧及眼前的一切,睡了過去。有風拂過屋簷,簷下的竹風鈴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音。沒有人看到,窗戶後麵的黑暗中,有另一雙眼睛正無聲地看著外麵所發生的一切。

夜闌人寂,雪落無聲。

那一覺阿綰睡得很安穩,夢裏俱是純白的蓮花,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中時分,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臥房內。昨夜她放在楚延歌床邊的暖爐已經被移到了自己的身旁,爐火已經熄滅,但尚有餘溫。

她看了看身邊的青棠佩,它的顏色已由血紅變成淺紅,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青棠佩,原本是叔叔的隨身之物。

阿綰推開窗,驚訝地發現昨夜的小雪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大雪。雪後初霽,處處銀裝素裹,儼然一片冰雕玉砌的世界。

楚延歌正站在外麵。

“你的傷怎麼樣了?”她問他。

“早起運功時發現毒素已經清除了大部分,剩下的大都是皮肉之傷,沒有大礙。”他頓了頓,鄭重拱手,“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叫我阿綰就是。”阿綰轉過臉,看著院中的積雪,“如果傷好了,就早些離開吧。”

“啊,那個……”楚延歌一愣,似是萬分後悔剛才的話,“雖然是皮肉之傷,但還是需要調養一段時日的。”

阿綰歎息:“並不是我急著趕你走,而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麼事?或許我可以幫你。”

阿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輕歎。

楚延歌舉起酒杯,笑了笑,忽然說:“我想喝酒了。”

“你喜歡喝什麼酒?”

“沉花酒。”

沉花酒三個字依然觸動了阿綰的心弦,她不由一愣,說:“你可知道這釀酒之人是誰?”

楚延歌搖了搖頭:“這酒在二十年前由一個名喚流湘的女子所創,那女子家中後來亡故,這釀酒技藝卻不知怎麼流傳了出來,譽滿天下,這些都是江湖舊事了。你知道流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