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萱蓉綻(3 / 3)

無邊的混沌,簫映弦已經到達若虛界。中間所用的時間雖然隻是一瞬,但他卻想到了很多很多。

這些年來,他四處斂聚魂魄,初時隻是斂聚些不願去往生的遊魂散魄,後來,他的身體日益不佳,時間越來越久,他已經不起這份煎熬,於是就開始——殺人。

他殺人不用刀,他的手段無形,卻最是殘忍。瘟疫蠱,小小的一粒,就能毀滅整個村莊。永安村,那個村落的名字和它的命運將永遠背離。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流湘的容顏。

那一年,她離開後,他下定決心,哪怕走遍天涯海角,都要找到她。終於有一天,在北彌的一個小村落中,他看到了那道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他喜悅萬分,就在這時,他看到她從屋中扶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極瘦的男子,麵容蒼白,身形孱弱,一看就是有重病在身。她扶他坐在院中曬太陽,陽光透過樹影落在她的臉龐上,那樣寧靜而美好。

然而那美好,卻不再屬於他。

從她看向那個人的眼神中,他已經明白了一切。她是愛他的,那樣的眼神,如同對親人一樣至濃的感情,唯有情到深處才會如此。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應該出現。

心中雖明白,身體卻不受控製,他知道自己該離開,卻依然留了下來。他想看著她,哪怕隻是一眼,哪怕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他也已經知足。

他看出她身邊的那個人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他希望那個人可以活得久一點,這樣她就可以快樂,然而在心底,他竟也有一絲隱隱的期待,如果那個人離去,那麼或許他就可以再次進入她的生命。

是啊,分明那個人已經無藥可救,與其這樣在世間苟延殘喘,不如一下了斷,如此一來,她也會解脫,不必再受這痛苦折磨了吧?

念頭一出,就再也揮之不去。終於,在一個她外出買藥的夜裏,他潛入了她的家中。

“我知道你會來。”

出乎意料地,那個病重的人的意識竟分外清醒,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會有今日的情形,隻是一直靜靜等待。

“從你第一天出現在樹下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那個人顯然是太虛弱了,說話間還不停地咳嗽,但卻難掩淡然的神色和語調,“阿湘是個好姑娘,照顧好她。”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雙眼。

簫映弦這時才意識到,眼前男子的這一番話語,竟有些像是臨終前的囑托。他顫抖著伸出手去,他從不知道,那一雙曾經斬殺無數敵人的手,在探一個病重之人的鼻息時,竟然會有些顫抖。

病床上的人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了呼吸。

那一刻,簫映弦的心緒萬分複雜,沒有一絲釋然,反倒愈加沉重。就在這時,門響了,他本能地回過頭去。

一眼,萬年。

那個人,那個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正站在門口,手中提著剛買來的藥,眼中的驚訝和愕然溢於言表。然而那樣的情愫在她的眼裏隻停留了半分,因為她的視線已經落在了床上那個人身上。

那個人躺著,靜靜地,沒有聲音,也沒有呼吸。

刹那間,她手中的藥包掉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伏在那個人漸漸冰冷的身體上,痛哭失聲。他站在一旁,佇立無言。

“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她的聲音裏帶著哭泣和恨意。這混合著悲傷和絕望的呐喊破碎在夜晚的冷風中,化作一把把銳利的鋼刀,將他的心淩遲。

他無法解釋。一個人的死亡橫亙在他們之間,像一個無底的深淵,永遠無法逾越。

他默然退了出去,或許在這時,沉默才是最好的選擇。風沉夜涼,她的哭聲散在風裏,有如孤雁哀鳴。

那一晚,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他終於鼓起勇氣去找她。門沒有鎖,他輕輕地推門而入,看到了安靜的她。她的裙角在風中飄擺,觸到他的臉,就像許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她溫柔的手輕撫著他的臉頰。

她自縊身亡了。

霎時間,他已不能思考,不能言語。胸中的疼痛如洶湧的洪水般蔓延開來,須臾間他甚至希望自己立時死去,這樣就可以不用再麵對眼前殘忍的真相,就可以遺忘一切,包括自己。

然而,他還活著。他曾以為沒有她,他就無法存活。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呼吸和心跳告訴他,他還活著。

有時候,上蒼對一個人的殘忍不是死亡,而是讓他活著。

他親手將她埋葬,在蒲羅山。她曾說過,那裏是她的家鄉,如果她離去,就要落葉歸根,回到那裏。蓋上棺蓋的一刹那,他忽然聽到有嬰兒啼哭之聲,打開棺蓋,他看到一個小小的女嬰躺在棺中,流湘的身旁。她的出現隻是轉瞬之間,卻仿佛早已注定,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經知道,這就是宿命。

她,就是他的阿綰。

他知道這個孩子並非流湘所誕,而是某種靈體在機緣巧合之下凝聚成形,成了一個有生命的嬰兒。雖然如此,他依然將阿綰視作流湘的唯一血脈。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長大後的阿綰,容顏竟然同流湘那麼相像。

他帶著阿綰居住在山野小村之中,山中四時輪轉不息,他卻刻意令自己忘記歲月幾何。他著一襲白衣,引渡靈魂,將它們渡往輪回的彼岸,他所做的這一切,與其說是救贖,不如說是贖罪。

然而有一天,這樣平靜的生活卻被完全打破。

他聽到消息,當年他大醉三天的原因並非是他自己,而是那壇酒。在閣主帶來的那壇酒中,早已下了致人昏睡的藥物。這樣的情形如果放在平日,他定然能夠輕易分辨出,然而那一日,他卻沒有。

與其說是疏忽,不如說是信任。由於他的信任,他對閣主帶來的那壇酒毫無防備,舉杯暢飲。

原來竟是這樣,離閣的代價,就是讓他失去此生最珍貴的所有!

刹那間,他的憤怒不能自已,他再也無法顧及其他,直奔凝幽閣總壇,一路絲毫不曾言語。沒有人能阻止他,他來到了那間密室,那間他曾經無數次與閣主共商閣中大事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