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真是同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或者說是懲罰。如果懲罰,那麼所有的罪責由他一個人來背就是,她根本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卻讓她承受如此痛苦?
難道他,注定是要失去她的嗎?
他的腦海中霎時掠過千萬個念頭,最終變成一團混沌。如果此刻擺放在他麵前的是生死,他定會連眉頭都不蹙一下,然而此刻卻是這樣的選擇,這個選擇太過痛苦,他不能做出。
真的要這樣嗎?難道他真的可以替她做出選擇,去決定刪除或是改變她的記憶?這樣就真的可以使她此生安然,一世無憂?
“我不能替她做出選擇。”他搖頭,“回憶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無論是陰霾還是美好,都是愛過恨過的證明。她的記憶,我沒有權力去替她決定刪除或是改變。”
暮離看著楚延歌堅定的目光,說:“所以,你寧願她忘了你,都不願改變她的記憶?如果她記得你,至少你們以後還有機會在一起。”他頓了頓,又說:“而那個被她所遺忘的曾經‘愛’過的人,我,可以替你承擔。”
楚延歌沒有料到暮離會這樣說,吃了一驚:“你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或許我是很多人,卻又誰都不是。”
“那你為什麼會有一個和我一樣的胭脂盒?那裏裝的是……”
“深海鮫人脂。”暮離接口,“自從我有記憶起,那個胭脂盒就跟著我了。”
楚延歌心裏一跳,他那個胭脂盒的確是有一對的。延琴序曲,舞月歌風,這句話中其實不隻是包含著他的名字,還包含著另一個名字——續風。續風,那是他的哥哥。
這兩個裝著鮫人脂的胭脂盒是當年娘親給他們的,一隻下麵刻著“延歌”,一隻刻著“續風”,分別給了他和哥哥。後來家族破滅,他和親人離散,就再也沒有見過它,不想它竟在暮離的手中。難道……不,不可能。他想。
湲姬分明已經說了,暮離是簫映弦同她的孩子,但楚延歌的娘親名喚鳳鸞,爹爹更是當年在江湖上名噪一時的唐氏的主人,暮離不可能是他的哥哥。他雖有這個胭脂盒在手,想必是兒時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吧。
想到這裏,楚延歌心裏有些隱隱的失望,但也有如釋重負之感。如果暮離真是他的哥哥,他真的不知該怎樣麵對。從第一次見到他起,他的心裏就有些莫名的親近,卻伴著難以言喻的壓抑,就如同那一夜他同他正麵交鋒時的感覺,想要將他一劍殺掉,卻又想同他並肩而立。
他的心裏有著敏銳的直覺,暮離是他的一大威脅,不管是在功夫上還是感情上。他對暮離有著惺惺相惜之感,卻又覺得他極度危險,不可留存。
若他是他的哥哥,他就不可殺他。但如今,他不是……“你想殺了我。”暮離淡淡地說。
“是又怎樣?你我本就是敵人。”
“你沒有說實話。”聽了這話,暮離反倒微笑了起來,“如果你真的想殺我,就不會承認。”
他看著楚延歌,眼神不驚輕塵,卻似乎能看透他心裏所有的念頭。
“我不殺你,隻是因為怕她傷心。”
“你真的不願讓她服下夢華,而願意讓她忘記你?”
“我寧願她忘了真正的我,也不願她愛著虛偽的我。”楚延歌看著阿綰,眼裏充滿愧疚和愛憐,“我曾欺騙了她那麼久,如今如果在這種時候還用這樣的手段欺騙她,那麼不僅她日後得知了真相會恨我,連我也會憎恨自己。”
“寧要真實的忘記,也不要虛偽的愛。你如今真是不一樣了。”
暮離的語氣裏有些感慨,也有些讚許,仿佛從很遠的過去走來。楚延歌想起他第一次見到凝雪時的情景,竟如故友重逢。
“你認得凝雪?”
“凝冰結玉,皓如霜雪。這把劍隻要見過一次,就不會再忘記。”
“那你是否見過……”
話說了一半,他就止住。那個名字,那個輕得宛若初冬新雪一樣的名字,此刻卻重得說不出口,落回心中,積成冰雪。他的目光落到阿綰身上,她正平靜地看著他,她的目光如溫柔細流,流到他的心裏,將那冰雪瞬時融化。
他忽然不想再問那個問題了。
初雪已逝,清風猶在。劍舞如花,隻為一個人盛開。
“綰兒,”他轉身向她,“你願意忘記過去嗎?”
她愣了一愣,搖了搖頭。
“即使是痛苦的過去,也不願忘記?”
阿綰輕聲卻堅定地說:“即使再痛苦,那都是我的過去。”
楚延歌的心裏浮上一絲欣慰,欣慰中有著隱隱痛意。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眼中俱是溫柔愛憐:“那,你還記得我嗎?”
她迷茫地看著他。
“不記得我也沒有關係,以後我們會重新相識,相知,並且……”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得隻有他一個人聽得到,“相愛。”
阿綰看了他很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你是,楚……”
她的話還未說完,大地的顫抖加劇,紫天澗閉合的速度在明顯加快。
“她現在還殘存著一些對你的記憶,等離開若虛界之後就會將你徹底遺忘。”暮離道,“你們快走吧,紫天澗會在子時結束的那一瞬間閉合,若過了那時,你們就再也出不去了。那紫天澗看似在天上,遙不可及,但實際上卻有一條無形之路通向它。你帶著阿綰,還有她——”他指了指旁邊,“等一下一直往前走就是,隻要你心中凝神,則所踏的每一步都在通往紫天澗的路上。切記,不要回頭,否則你將會墜落下來,再也無法回去。”
他手所指的方向正是小吟所在,她已經昏了過去,安靜地躺在地上。
楚延歌問:“那你呢?”
“我自有去處,你們無須憂心。”暮離笑了笑,“況且,如果沒有我,你其實應當更放心,不是嗎?”
楚延歌無話可答。暮離的話的確說到了他的心裏,有他在,那隨時隨地、無法擺脫的壓抑感就如影隨形。就如同這個人能看透他內心所想一般,他即使什麼都不做,都足以讓他感到不安。
“保重。”
他扔下這兩個字,一手抱起小吟,一手牽著阿綰就向紫天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