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德·湯因比說過:“境外蠻族的全部文化產品都有心靈分裂的創傷。”這種“創傷”,在漢文明這樣一個高級而又成熟的文明麵前,使得統治者既無力使本民族產生更成熟的“集體主義”意識,又沒有發展出更積極的“個人主義”精神。渾渾噩噩之中,大地的主人選擇了酒精和美色的自暴自棄。所以,元朝作為一個由多種因素黏合而成的碩大無朋的“統一體”,才會形成刹那間轟然迸裂的局麵。
從政治、經濟、文化三個方麵觀察,對於從北方大草原呼嘯而來的民族來講,經濟方麵最容易被吸收改造,政治居於其次,而一種內斂的、高級的文化,最難以被吸收。
文化的解體、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精神方麵的格格不入,其實是元帝國最終滅亡的根本原因。
當然,平心而論,這個巨人倒下的另外一個原因也不可忽視,就是它所處時代的“運氣”太背——十四世紀前五十年,水旱蝗災無年不興,元順帝時代更是河患滔滔,繼之引發饑荒、瘟疫、死亡,而後當然是無休止的暴亂。
耐人尋味的是,氣候的周期性影響,在中國曆史上曾經造成過數次劇變:四世紀的西晉、十二世紀的北宋以及十七世紀的明朝,都經曆了氣候地理學所稱的“黑色星期天”。這幾個王朝,在滅亡的時候其內部遠遠沒有達到它們必然滅亡的衰落狀態。草原的沙漠化、幹旱化和各種天災把這些“馬背上的民族”推向農耕區,周期性的搶掠忽然變成了征服。無知、蠻力加上運氣,遊牧民族以連他們自己都驚愕的速度坐上了中原帝王的寶座。這一次,卻是相反。
在大潰逃的過程中,經曆了最初的惘惑和不知所措之後,草原民族的記憶積澱和生存本能似乎又部分地重新回到這些馬背民族的頭腦中。寬廣的大漠和無邊的草原喚醒了他們沉睡的悟性,蜿蜒行進和零散而又有秩序的遊逛似乎使草原民族變得更加警醒和團結。
但這個民族未在改朝換代中滅絕,他們以退為進,重回“長生天”的保護圈,耐心等待著下一個輪回。
往事如風。元帝國既不是流星,也不是曇花,更不是遺憾。可歎的是,隻要言及大元,人們總是聯想到那地跨三大洲的龐然巨物,追思它短暫、輝煌而又近乎“理論性”版圖的驕傲,卻忽略了一千多萬平方公裏範圍內百年間曾經發生過那樣多的故事,有過那樣令人目眩神迷的曆史。
不可一世的元世祖在西南熱帶叢林和日本海遭受前所未有的挫折;五百個美女的“主人”阿合馬斂財招恨最終屍體喂狗;趙孟頫與謝枋得這兩個宋朝遺臣截然相反的人生選擇;甘充蒙古鷹犬的中國北方漢人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的隱情;元成宗“天下共主”的瞬間榮光與在“八百媳婦”叢林中遭受的羞辱;元武宗、元仁宗兄弟之間北族模式的帝位傳授弊病遺留後世;“南坡之變”中元英宗這一年輕帝王漢化改革未成而導致身死臣亡的悲劇;色目詩人薩都剌的“時代詩史”所展現的嶄新詩風和震撼;權臣燕貼木兒、伯顏、脫脫、哈麻生前的不可一世和死後的淒涼寂寞;元順帝對“大喜樂”房中術的迷狂和高麗母子對帝位的覬覦;元朝北方軍閥們在關內隻爭“閑氣”而你死我活的無意義內耗;輝煌大都城在明軍潮水攻勢下無可奈何的崩潰;新舊帝國破壞性的更迭中,那些文學史上失蹤的詩人背影……
驚回首,環宇罡風一百年。元帝國雖然變成了巨大的廢墟,但後來者能夠更容易地在硝煙散後繼承巨大的版圖、遼闊的疆域、多變的統治術等珍貴的政治遺產。在那個看似野蠻的時代裏,火藥、印刷術、造紙術、指南針還有其他富含革命性的文明之花,以前所未有的迅疾速度向西方擴散開去。
在人們對龐然帝國轟然坍塌後的陌生世界瞠目結舌之際,東西方文明和曆史的新時代,已經悄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