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愁很少夢見自己三歲之前的事情。
人的記憶是有一個時限性的,很少人能記得三歲以前的事情,厲愁也隻是隱隱約約有些印象。
他能夢見大片大片的黑影,夢見馬蹄碾過路上石頭時的顛簸,像是倉皇奔走,夜夜不得安寧。
這噩夢經常出現在之後他的夢裏,一直伴隨他度過了很多年。
厲愁最深刻的記憶,就是自己被宮人從將軍府接回齊國皇宮的那一。具體是幾歲,他也不記得了。奇怪的是,前後的記憶都很模糊,唯獨隻有那一,深深刻在他的記憶裏。
那一,他在無數宮人的擁簇下,淨身沐浴,焚香飲茶,直接套上了象征太子的冕服,被領到齊國皇宮的朱雀台上,在百官注目下完成太子冊封禮。
那時的厲愁還,在帷幕後能聽到大臣們不加掩飾的議論。
他們以為這位新冊封的太子不過兩三歲,於是談論絲毫沒有避諱,反而愈發肆無忌憚。
“陛下登基十幾載,後宮近來也未曾聽有哪位後妃有喜,這難道?”
孩子自然不可能是憑空冒出來的,聯係這一年間國君時常出宮的舉動,也不難猜出什麼來。
這是最讓大臣們感到驚異的地方。陛下登基數十載,後宮一直都算不上充盈,但是為了平衡前朝勢力,對於各個世家參的本子,想要送女入宮的,倒也照單全收。
但問題是這麼多年,也未有個夫人出過一兒半女,倒是如今忽然冒出個兒子,陛下雷厲風行,直接宣布冊封太子,任誰都能看出這通聖寵。
“以陛下的性格,若是真在宮外唉。”
“太子爺似乎是被人從將軍府接回宮的。”
“左將軍可是陛下的肱股心腹,難怪。”
入朝為官,能站在金鑾殿下的都是些人精,如今腦袋一轉,還有什麼不明白?
年紀便聖寵加身,定是太子的生母極得寵愛。但既然聖上在冊封太子前都未能言明太子生母身份,而是為太子指了後宮為幹娘。連公布都不公布,甚至不冊封生母一句,總歸還是少的。除了身份過低以外不做他想。
還有些腦子靈活的早已料到,這個生母身份定然不一般,甚至連低入風塵賤籍都有可能。不然陛下為何不直接公布,恐怕怕的就是公布了後,這位皇子沒法名正言順冊封。
那時的厲愁太,並不懂這些話語的意義,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簾幕後,手裏還拿著一個蟈蟈籠,咧開一個純真的笑容,試圖將手指塞進去逗弄那隻蟈蟈。
就在他玩的開心的時候,麵前大殿忽然死寂下來。
緊接著,百官呼啦啦跪地的聲音響起,高聲呼喊此起彼伏:“參見陛下。”
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是一步一步落在鋒利的刀刃上,走到珠簾麵前停下。
厲愁懵懵懂懂地抬頭,迎麵看到男人堅毅,胡子拉碴的臉龐。後者的視線帶著毫不掩飾的陰翳狠戾,卻在觸及到他臉上時愣了一下,驀然一怔,柔和下來。
齊國國君猶豫了一下,將手搭在了他的頭上。
男人的手掌很寬,很厚,搭在他頭上的時候滾燙無比,讓厲愁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他隱隱約約想起,自己在將軍府裏,似乎是見過這位經常默默來看他的男人的。
“以後你就是齊國的太子。”
再後來,厲愁再也沒見過那幾個嘴碎的大臣,後來才隱隱約約聽他們在上朝時就被拖出去剁碎喂了狗。
無疑,齊國國君是一位暴君,古往今來的酷刑隻有沒聽過,沒有他沒用過的。
隔壁楚國的國力一向比齊國強盛,不過這些年肉眼可見在走下坡路,倒是讓齊國後來居上,一舉出兵,被滅了國。
從被立為太子,厲愁需要學習的儲君課程很多,每日從清晨到夜晚,排的滿滿當當。
每當他回到東宮沉沉睡去之後,偶爾能感受到一片陰影覆蓋在自己的臉上,男人粗糙的手輕輕為他撚好被角,安靜看著他的睡顏。
他知道,那是父皇在輕輕撫摸他的額角,動作笨拙又輕柔,恐怕讓那些懾於暴君凶名的大臣看到了,眼珠子都等瞪掉。
厲愁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在大臣口中那個“身份低微的母親”,父皇也從未提過,但即便有後宮佳麗無數,偌大的宮殿也隻有厲愁一位太子。
私底下在宮殿裏,父皇甚至會將厲愁舉過頭頂,或者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罔顧大臣的阻攔,抱著他一起到金鑾殿上早朝,笑著和他咬耳朵,評價哪個大臣的裝扮最滑稽。
在別人的眼裏,齊國國君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暴君。但是在厲愁的眼裏,他永遠是自己最好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