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北京人自己就是“爺”。正因為自己是“爺”,因此拿誰都敢“開涮”。北京人損人的本事是沒得比的,講究的是罵人不吐核兒。比如臉上皺紋多,就說人家“一臉的雙眼皮兒”。雙眼皮是大家都喜歡的,一臉的雙眼皮就哭笑不得。更損的是說人家“一臉的舊社會”。所謂“一臉的舊社會”,就是一臉苦相。但再苦,也不能把人家打發到舊社會去呀!
這也是北京人“搗糨糊”的招數之一——用政治話語開涮。楊東平說得好:“政治是北京生活的鹽。沒有政治,北京生活就會變得寡淡無味。”(《城市季風》)同樣,沒有政治,北京話也會變得寡淡無味。所以,你常常會在新北京人的嘴裏聽到諸如反動、叛變、苦孩子、根正苗紅、水深火熱、向毛主席保證、不能幹階級敵人想幹又幹不了的事情之類的政治術語甚至“文革”語言。但如果你認為他們是在講政治,那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他們隻不過是在給自己說的話撒點味精加點鹽。因此,當他們使用這些政治話語時,多半都是活用、曲用,甚至反用,比如“挖資本主義牆腳”。
這就不但是“搗糨糊”,而且也是“倒江湖”了。事實上新北京話中也不乏江湖氣。匪、狂匪、不吝、渾不吝,在北京是“拔份兒”的。拔份兒有出風頭的意思,但和上海的“摜浪頭”不一樣。“摜浪頭”往往是虛張聲勢,“拔份兒”卻常常要動真格的,至少要真能豁得出去,“是條漢子”。上海是沒有什麼“漢子”的。趙無眠先生開玩笑說,魯迅在上海住了那麼多年,也才住出“四條漢子”來。(《南人北人》)不是“漢子”,又要“摜浪頭”,便難免有些“開大興”的味道。開大興,就是裝假、作偽、信口開河、胡說八道,說一些不能兌現的大話和空話。大興,即大興街,在上海南市小西門外,原本是專門加工非真金首飾的地方。首飾當然是真金的好,真金的貴。所以,大興貨便有便宜貨甚至假貨的意思。開大興,也就是廣州人所謂“大隻講”(說大話)了。
其實北京人也說大話的。“老子天下第一,誰敢叫板起膩?打噎就是煩你,隻因身懷絕技”,是不是大話?沒法子,北京是中國最大氣的城市,北京人是中國最大氣的市民,他們不說大話,誰說?所以,北京人即便是在“搗糨糊”,我等也當以“倒江湖”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