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靈柩前,全身戴孝的鄭興突然想起自己做的一個噩夢,撕心裂肺般地難受。頭天夜裏,七天七夜一直在父親靈前守喪心力交瘁的他,神情恍惚,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十分恐怖的場麵。他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兒時,與哥鄭旺跟著父親去很遠的山上打柴。那是一個陰森恐怖、千奇百怪的山坳,到處長滿荊棘和枯樹棵子。一陣狂風大作之後,一個妖洞中突然躥出一群麵目猙獰的惡魔,向他父子三人瘋狂撲來。盡管父親揮動棍棒竭盡全力與群魔作殊死搏鬥,死死保護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但最終鄭旺還是被惡魔伺機從背後撲上去叼走。父親見狀,大聲嗬斥著拚命追撲上去,經過一番搏鬥,不料也被群魔撲倒在地,狠命揪住不放。目睹此慘狀,幼小的鄭興無能為力,被嚇得放聲大哭起來。此時此刻想起,麵對眼前父親將要入土為安的靈柩,鄭興深感內疚,自責自己竟不能保護自己的親人,禁不住放聲號啕大哭起來……
前來祭奠鄭老的村人絡繹不絕,院裏院外,靈柩周圍擠得滿滿的到處都是人,不少人為鄭興的一片孝心感動得流淚。魏老先生滿臉肅容主持著鄭老的喪事,前來祭奠的人們端著祭品上前跪地準備祭奠,魏老先生就扯著嗓門長聲喊“行祭——送魂”,侍立旁邊的執事就在供桌上拿張黃表紙在燭火上燃著,拎在手中讓其燃盡,然後扔進盆裏。而這個時候,靈柩兩旁守喪的族人晚輩和前來吊喪的親戚就要跪倒跟著大哭,前來祭奠的人也就在靈柩前跪拜,虔誠地磕過頭後,方起身離開靈前。鄭老有兩個堂兄和一個妹妹,鄭媽有一姐一妹一兄一弟,他們的後代自然是戴孝哭靈送葬的主力軍。兩班響器在當地屬最好,是由村人你家三升玉米、他家五升穀子幫襯著雇請來的,頭天黃昏往院外移靈就已趕到,在外麵擺開陣勢,紅紅火火,直鬧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接著又鬧,中間不多休息,從喪事起祭又一輪鬧起就再未停歇下來。這些吹鼓手吹打得十分賣力,淒楚哀怨的樂聲將喪事場麵烘托得愈發悲淒,甚是催人淚下。
村裏前來為鄭老吊喪的人們排了長隊,他們心情沉重,一個接著一個,孝子鄭興一直長跪在父親的靈柩旁,上前祭奠的人祭畢起身離去,就向祭者依禮大叩三頭以表謝意。靈前供桌上祭盆中被燃盡的紙灰,在陣陣清風的吹拂下,打著轉在滿街道到處滾動飄遊。
在前來祭奠的人群中,已看不到了趙秦鬥老爺子的身影,他是來不了了,而黑子娘杏花是決然少不了的。對她而言,鄭老出殯又是一次機會,心中悲苦的她,怎能不端著供品前來借機大放自己心中的悲情呢!黑子娘杏花眼窩深陷,眼眶周圍烏青,看上去一臉風霜之色。一到靈前,魏老先生還未來得及喊行祭,她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昏天黑地地嚎啕大哭起來,似乎兒子黑子犯下事被迫逃走後窩在心裏的一肚子痛苦和晦氣,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得以釋放或者撫平。她大放悲聲,傷心欲絕,大哭了好長時間,好多人上去拉都拉不起來。魏老先生就說,你們別拉她,讓她痛痛快快哭一場吧,我知道,她心裏積壓著許多悲苦哩!
魏老先生知道黑子娘杏花心中積壓著許多悲苦和怨氣。昨晚她上門來找到他,進門坐下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傾訴起來,說黑子爹赴津地服苦役做工,黑子逃出去凶吉難卜,老爺子摔斷骨頭不能動,頭腦出了問題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這日子實在沒法過。她向魏老先生求情,要他到縣衙去說情,好讓黑子盡早擺脫逃亡的厄運回來。魏老先生說對此他也無能為力,自然難以給出令黑子娘杏花滿意的答複。讓黑子娘杏花最為想不通和難以容忍的是,當初黑子犯下事,老爺子竟不肯將自己攢著的金元寶拿出來,去為黑子及時擺平此事,如今他遇了難,她就不願多搭理和伺候他。魏老先生問,你見過老爺子攢的金元寶嗎?黑子娘杏花說沒見過,隻是聽別人這麼說的。魏老先生就說,要是老爺子手裏真沒攢著那東西,你不冤枉死老爺子嗎?黑子娘杏花思忖半晌說,也許有也許沒有,不管怎麼說,如今老爺子放倒在炕上,按理說是該去好好孝順服侍的,可不知怎的,伺候起來心中總是疙疙瘩瘩的。黑子娘杏花心中的這幾件愁苦事,魏老先生勸慰了一番,但最終也未解開她的全部心結。
太陽白花花地直照頭頂,排著長隊前來祭奠的村人和親朋好友依次祭畢,喪事已進入了尾聲,出殯的吉時馬上就到,魏老先生再也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悲痛,含淚走到鄭老靈柩前跪下,沉痛地哽咽說:“老兄,你比我歲數大,你先走了……今日與你永別,兄弟也給你燒炷香,磕個頭……”說著躬身磕了兩頭,沉默在那裏半晌不語,待他抬起臉時,兩行渾濁的淚水已順著他那張滿是皺褶的臉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