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以後,消費主義文化逐漸成功地使一切藝術家就範於市場,文藝人之間的隔行交誼固然未曾絕跡,但以我在紐約的耳聞目擊,那裏的藝術家最純潔的記憶止於六十年代中期。極簡藝術家羅伯特·曼戈德1970年失望地離開紐約後,這樣說道:“我不喜歡這兒彌漫的商業氣息,情形變得分崩離析,藝術家都在彼此嫉妒。我隻想忘掉藝術圈,對我而言,那是一個絕境。”而冷戰時期的蘇聯和中國,還用說嗎:無所不在的政治毒藥,傲慢的文藝黨官,構成無情而有效的權力網絡,一步步瓦解並銷毀了藝術家之間真摯美好的關係:初期,集體屈服、出賣、苟且,是文藝家的常態;一路扭曲到現在,則是集體性的犬儒主義,機會主義,彼此提防,彼此冷漠,彼此裝,頂多,是彼此客客氣氣。
這時候,民國年間魯迅和一群小家夥的關係,就成了新中國新藝術的唯一傳奇。魯迅太喜歡繪畫了,他要是活轉來,以他的熱心腸,怎麼跟大家來往呢?他那點學曆,休想和在座諸位比--他拿得出一份像樣的結業證書嗎--我猜,他給貴研究院看門的資格都沒有,憑什麼結交我們這些共和國的學院教授、文藝學者,或是戴著博士頭銜,身兼“副處級”、“副局級”甚至“副部級”的大藝術家?在今日的中國,魯迅隻能吞回他的呐喊,繼續他的彷徨,和藝術沒有關係。
今天是需要記得的日子:所有與會者的發言稿都被要求事先呈交當局審查,但我不肯從命。而魯迅的話題早已很尷尬:他給利用了七十多年,利用夠了,如今被撂在一邊,卻弄得是再來說他,不宜,不說,也不宜:繼續紀念他,隻怕言論不和諧,完全不提他,他又尺寸太大,堵在現代中國的曆史上。這次論壇別的不敢提,單隻聊聊“魯迅和藝術”,倒也是個不壞的招--以上就是我要說的話,請負責審查的小老爺們,仔細審查。
2010年11月18日初稿
2010年12月31日改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