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鈞回來了。

謝觀沒來由地有點心虛,怎麼看怎麼覺得霍明鈞像是憋著一肚子火。這兩年來,謝觀每次遇到事,事後都要被霍明鈞數落一頓,已經練成了條件反射。他在心裏掂量了一下,這次這個不大不小的事故,恐怕得用三斤甜言蜜語加一星期躺平任上才能哄好。

江可舟極有眼色地帶著林瑤避了出去,霍明鈞回手關上門。另一隻手還揣在口袋裏,被冰冷金屬在掌心裏狠狠地硌了一下。

沂州市孟門縣是謝觀的老家,位於s省東北部。如果打開地圖就會發現,s省與h省以五行山脈為界,孟門縣名義上在外省,但實際上距大興山隻有一小時左右的車程。

霍明鈞親自登門,拜訪了謝觀的父親,謝廷芳。

從十年前那場精心策劃的綁架案起,樁樁件件,他無意隱瞞,全都講給了謝庭芳聽。

故事的後半部分,在距大興山百裏之外的另一個山村裏,終於得以補全。

謝廷芳的親生兒子謝觀,十五歲罹患急性白血病去世,謝觀的母親徐杏兒承受不住打擊,精神崩潰,一病不起。為了給她治病,謝廷芳經常進山采草藥賣錢。於是那年八月的一個清晨,他在駝嶺下撿到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半大少年。

謝廷芳剛經曆過喪子之痛,無法對這還剩一口氣的孩子坐視不管,便將他背回了家。說來奇怪,他的妻子先前分明已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看到這個孩子卻奇跡般地恢複了神智,衣不解帶地看護照顧,仿佛突然找回了精神支柱,病痛一下子去了大半。

除了她堅稱這孩子就是她的謝觀。

那孩子撞了腦袋,斷了三根肋骨,肩上還有一處槍傷,謝廷芳擔心他救不回來,抱著他到鎮上找到一位據說有祖傳技藝的老中醫,連針灸帶治外傷,足足五天這孩子才睜開眼睛,卻什麼也不記得,甚至語言功能失常,連話都不會說,像個被格式化了的機器人。

縱然謝廷芳不信命,也忍不住想,許是上天垂憐,不忍心見他們夫婦二人半生孤苦,才把這個孩子送到了他們身邊。

老中醫妙手回春,那孩子逐漸好起來,除了沒有記憶,其他與尋常少年無異。因為徐杏兒固執地認為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他便頂了謝觀的戶口,以謝觀的身份生活,直到如今。

“那時我也想過,有一天謝觀的家人找過來怎麼辦,”謝廷芳扶著桌子,抖抖索索地從櫃子最角落裏摸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糖盒,打開來,裏麵是一顆生鏽的子彈,“他剛來那會兒,眼角下有顆痣,後來等腦袋治好了,那顆痣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消掉了。我想著,孩子雖然記不得了,總要留個日後相認的憑證。”

“你看看,這顆子彈你認得不?”

右胸上的傷口似有所感,刹那閃現過一陣共鳴般的撕裂疼痛。

霍明鈞曾被出自同一把槍、同樣型號的子彈射穿肺葉,沒有人會比他更熟悉這枚子彈。

十一年之後,那個怯怯地叫他“哥哥”的少年,終於回到了他身邊。

陳舊的子彈頭被他死死攥在掌心裏,鏽跡斑駁,似乎還泛著新鮮猙獰的血氣。疼痛將他從深陷的回憶裏喚醒,霍明鈞抬眼看去,恰好對上謝觀大傷元氣後略顯蒼白的微笑。

一時間,無數念頭自腦海中湧起,卻又如潮水般黯然褪去。

他從沂州一路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懷揣著滿腔待敘別情、幡然追悔,千百般滋味把多年來空白的心緒攪成一江驚濤拍岸,十年前那段帶血的真相幾乎要脫口而出——可他麵前的人是謝觀。

從他醒來那一刻,霍明鈞就知道他沒有恢複記憶。

他想開口,想跟他說對不起,想告訴謝觀,你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你失憶了,但沒關係,我會幫你想起來。

然後呢?

讓他想起埋在廢墟裏的童年,想起瘋癲癡傻、食不果腹的日子,還是想起雨夜裏幾乎令他殞命的飛蛾撲火?

在他以程深身份生活的那些年裏,有什麼值得他記住、眷戀,並且深深懷念?

他是程深又如何,是謝觀又如何。

周遭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喜鵲叫,接著是人語、風聲、走廊外的腳步……世界好像重新活過來了。

他心裏發生過一場無人知曉的天崩地裂,麵上卻是一派淡然的冰消雪融。

謝觀笑的臉都快僵了,霍明鈞步伐方才一動,朝病床走過來。

他在床邊坐下,捧起謝觀的手,指腹摩挲著他手背上的淤青和針孔,拉到唇邊輕輕親了一下:“還是這麼不讓人省心。”

謝觀訕笑:“我錯了,別生氣。”

“嗯,”霍明鈞應了一聲,垂著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轉頭對他說:“結婚吧。”

謝觀:“啊?”

這表白猶如晴天霹靂,謝觀仿佛嚇傻了,語無倫次地問:“結什麼……不是、結婚啊?去、去……哪兒結啊?”

霍明鈞握緊了他的手:“美國、歐洲……世界上任何一個允許同性戀婚姻的地方都可以。”

“不是,”謝觀終於回過神來,心跳速度飆升,猶如一群公鹿在他心田裏蹦迪,“為什麼啊?這沒頭沒尾的,你是受什麼刺激了嗎?再說終身大事,在病房裏決定是不是有點、那什麼……太輕率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你想好了,這玩意一旦答應了不好反悔的……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