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契訶夫的夾鼻鏡(2 / 3)

年輕的契訶夫寫了一大堆東西,自然不是為了故意三流,他隻不過是喜歡寫。喜歡才是真正的王道,喜歡寫作的人,三流一流本來無所謂,不像有些人,他們對文學並不熱愛,或者說根本就談不上喜歡,他們從事文學,僅僅為了當一流的作家,為了這個獎那個獎,為了反腐敗,為了世道人心,為了拯救似是而非的靈魂。契訶夫是學醫的,他玩文學完全業餘,是為了貼補家用,是因為走火入魔喜歡寫,三流一流的話題也是說說而已,對他來說沒有意義。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巴金和丁玲,屬於一炮而紅,相同例子還有曹禺,都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們大大咧咧走上了文壇,上來就登堂入室,就等著日後進入名人堂。他們好像都沒經過讓人有點難堪的三流階段。與契訶夫的例子差不多的是沈從文,沈先生遠沒有上述幾位作家的好運氣,他能夠苦熬出來,多年媳婦熬成婆,一是靠自己的笨辦法,多寫拚命寫,還有就是靠文壇上的朋友幫忙推薦。他的創作道路是個很好的勵誌故事,沈先生曾經說過,一個人隻要多寫,認真寫,寫好了一點都不奇怪,寫不好才奇怪。記得年輕的時候,退稿退得完全沒有了信心,我便用沈先生的話來鼓勵自己。為什麼你會被退稿,為什麼你寫不出來,顯然是寫得還不夠多,因此,必須向前輩學習,隻有多寫,隻有咬著牙堅持。有時候,多寫和認真寫是我們唯一可控的事。出水再看兩腿泥,沈先生和他的文學前輩契訶夫一樣,如果不是堅持,如果不能堅持,他們後來的故事都可以免談。

契訶夫出生那年,1860年,林肯當了美國總統,英法聯軍攻陷北京,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太平天國還在南方作亂,大清政府惶惶不可終日,兩年前簽訂的《璦琿城和約》,就在這一年正式確認。此前還一直硬扛著不簽字,說簽也就簽了,這一簽字,中國的大片區域,成了俄國人的“新疆”,而庫頁島也就成了契訶夫與生俱來的國土。熟悉契訶夫小說的人都知道,如果他不是去那裏旅行,世界文學史便不會有一篇叫《第六病室》的優秀中篇小說。

考慮到隻活了四十四歲,考慮到已發表了大量小說,1888年,二十八歲的契訶夫基本上可以算一位高產的老作家了。這一年,是他的幸運之年,他在《北方導報》上發表了中篇小說《草原》。此前他的小說,更多的都發表在三流文學期刊上,《北方導報》有點像美國的《紐約客》,有點像中國的《收獲》和《人民文學》,想進入純文學的領地,必須到那兒去應卯。契訶夫闖蕩文學的江湖已久,從此一登龍門,點石成金身價百倍。他開始被承認,並得獎,得了一個“普希金文學獎”。這個獎在當年肯定有含金量,大約和我們的魯迅文學獎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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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和《第六病室》是中篇小說中的好標本,是世界文學中的珍貴遺產,說是王冠上的明珠也不過分。如果要選擇世界最優秀的十部中篇小說,從這兩部小說中選一個絕對沒有問題。

文學的江湖常會有些不成文規則,有時候,一舉成名未必是什麼好事。譬如巴金,大家能記住的隻是《家》,而他此後做的很多努力,都可能被讀者忽視。以文學品質而論,巴金最好的小說應該是他後期創作的《憩園》,是《寒夜》。那種近乎不講理的誤讀,不僅發生在一炮而紅的作家身上,而且會殃及苦苦地寫了一大堆東西的作家。很多人其實並不怎麼關心契訶夫在他真正成名前,曾經很努力地寫過什麼。同樣的道理,大家談論沈從文,是因為《邊城》;談論納博科夫,是因為《洛麗塔》。

代表作會讓閱讀成為一種減法,而減法又是省事和偷懶的代名詞。以一個同行的眼光來看,一個優秀作家,他的所有作品,都應該是作者文學生命的一部分。一個人也許要吃五個包子才會飽,不能因此就說,光是吃那第五個包子就行了,對有些作家來說,你真不能太著急,你就得一個包子接著一個包子吃,非得慢慢地吃到第五個,你才會突然明白寫作是怎麼回事。火到豬頭爛,馬到才成功,好的買賣往往並不便宜。偉大的納博科夫與海明威同年,這一年出生的作家還有阿根廷的博爾赫斯,還有中國的老舍和聞一多,如果僅僅是看成名,納博科夫成名最晚,晚得多,他的《洛麗塔》出版時,已是我這把年紀的老漢,已經接近了花甲之年。

話題還是回到契訶夫身上。他就是一名幹寫作活兒的農夫,隻知耕耘不問收獲。剛開始可能還是為了些小錢,到後來,作為一名醫生的他,如果不是因為熱愛,不是喜歡幹這個活兒,完全可以放棄寫作。中國人談寫作,過去常常要舉魯迅的例子,常常要舉郭沫若的例子,都喜歡煞有介事地說他們放棄醫學,從事文學,是因為文學對中國更有用,或者說文學比醫學更重要更偉大。這樣的看法,不僅是對醫學的不尊重,也是對文學的褻瀆。對於那些有心要從事文學的人來說,有一個觀點必須弄明白,有句話必須說清楚,並不是文學需要你,你沒有什麼大不了,是你需要文學,是看你喜歡不喜歡文學。文學沒有你沒任何關係,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沒有文學,很可能就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契訶夫是我們文學前輩中最優秀的中短篇小說家,同時,他又是最優秀的劇作家。有時候,你甚至都難以區分清楚,到底是他的小說好,還是他的劇本更優秀。契訶夫究竟是應該寫小說,還是應該寫劇本,好像並沒有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很難想象的卻是,一百多年前,已經成為小說大師的契訶夫,曾經為這個選擇痛苦和不安。1896年,三十六歲的契訶夫創作了《海鷗》,這個劇本上演時,遭遇到了空前的慘敗,觀眾一邊看戲,一邊哄堂大笑。當時的媒體終於找到一個狂歡機會,一家報紙很得意地評論說:“昨天隆重的福利演出,被前所未聞的醜陋蒙上了一層暗影,我們從未見過如此令人眩暈的失敗劇本。”另一家報紙的口吻更加刻薄:“契訶夫的《海鷗》死了,全體觀眾一致的噓聲殺死了它。像成千上萬隻蜜蜂、黃蜂和丸花蜂充斥著觀眾大廳,噓聲是那麼響亮那麼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