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文人相爭,不一定非要決出勝負。相爭是言論自由的具體表現,文人有話不能說不敢說,這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魯迅先生喜歡辯論是非,眼睛裏容不得沙子,一生罵人無數,也被無數人責罵。被人責罵或者調侃,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話。最極端和最有趣的是葉靈鳳,這位學繪畫的小夥子自從進創造社,文章沒什麼長進,胡鬧的功夫與師兄弟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他寫了篇小說《窮愁的自傳》,男主角魏日青是革命者,他的日常生活竟是這樣:
照著老例,起身後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呐喊》撕下三麵到露台上去大便。
這段描述讓魯迅耿耿於懷,創造社同人的罵,通常都是這種腔調,口不擇言,張嘴就來。為什麼不能花十二枚銅元去買一刀好草紙,用鉛印的《呐喊》作為代用品,雖然羞辱了魯迅,難道就不怕委屈了屁眼,引得痔瘡複發?對這種輕薄的鬧著玩兒,隻能生氣,絕對不能當真,魯迅是文弱的江南書生,不是驍勇好戰的北方好漢蕭軍,一生氣,便要約化名狄克的張春橋出來打架。識時務者為俊傑,魯迅知道與文人作戰隻能用筆,若上法庭打官司,隻和章士釗去打,他是教育總長,是官場上的人,打起官司來有法可依,和無聊文人決不對簿公堂。陳源曾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是對日本鹽穀溫教授《支那文學概論講話》“整大本的剽竊”,男盜女娼乃人間最大恥事,魯迅為此恨得咬牙切齒,但是他明白最好的辦法還是讓讀者自己去辨別。此外,打筆仗有時候就如婦人街頭吵架,誰伶牙俐齒誰更占便宜,誰精通罵人藝術誰占上風,是魯迅對手的人還真不多,陳源其實被罵得很夠嗆。
孫中山逝世數年後,在新都南京舉行奉安大典,小報上登出一副對聯,是章太炎的挽詞:
舉國盡蘇俄,赤化不如陳獨秀;
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
最初看到這副對聯,在補白大王鄭逸梅的一本書上。鄭喜歡文壇掌故,記錄的一些文字很有趣,錯誤也多。後來又在錢基博老先生的《現代中國文學史》上見到,這一回是真相信,因為錢家的人做學問,講究有來曆,道聽途說不會錄用。然而後來經專家考證,證實這副對聯確是假的,是無聊文人的假托。對於這種名譽權的侵犯,章太炎顯然也對打官司沒興趣,不願意和無聊文人上法庭,他隻是在報紙上發表一紙聲明,希望此後“大小報紙欲登錄鄙人挽聯詩句者,必須以墨跡攝影,使真偽可辨”。這聲明有些模棱兩可,他列舉了三副假的挽聯,分別為挽宋子文之母,挽譚延闓,挽楊銓,恰恰沒提到這副影響最大的挽孫中山聯。既然挽聯是假,故意不提,便很耐人尋味。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眾所周知,章太炎對孫中山向來有看法,而章氏子弟對自稱國父學生的蔣介石也不恭敬,小報文人有效地利用了這些成見。
作為章氏門人,魯迅首先就不會為章太炎辯誣,雖然和蔣委員長是同鄉,他對國民黨沒什麼好印象。周作人和他哥哥如出一轍,對南京政府始終不熱情。奉安大典是往剛得天下的南京國民政府臉上貼金,當時一定有很多人知道章太炎的挽聯是假的,但是明知是假,也懶得站出來說話,因為一副假的對聯,有時候非常真實地代表了民間的一種情緒。鬧著玩兒的文人,常會幹一些歪打正著的勾當,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既然言論自由,拿國父孫中山開幾句玩笑,也沒什麼大不了,況且醉翁之意不在酒,矛頭當然針對著活人而去,嘲笑的隻是國民黨的新權貴。
百花齊放難免造成泥沙俱下的結果,言論自由讓文人有更多罵人的機會,同時又有更多挨罵的榮幸。對付文人的鬧著玩兒,最好的辦法就是別當真。當然文人也不都是鬧著玩兒,文人在鬧著玩兒之外,還有許多事可以做。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讀書人皆有幽默感,魯迅在黃埔軍官學校的演講詞中,曾對文人的處境進行了調侃:
我想: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呐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辦法對付他們,這文學於人們又有什麼益處呢?
在自然界裏也一樣,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老鼠;結果,還是隻會開口的被不開口的吃掉。
說話要看對象,魯迅顯然不是當著軍人的麵,才說這番討好武力的話。研究魯迅的人,習慣於講他如何利用文學作為武器進行戰鬥,卻有意和無意地忽視了他對這武器的輕視。文學可以是匕首投槍,畢竟不是真的匕首投槍,類似的觀點在魯迅文章中並非罕見,文人能叫能喊,有時就會忘乎所以,自以為登高一呼,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由於曆史是文人的筆寫出來的,文化人作用被誇大也就在情理之中,譬如總說“五四”學生運動如何了得,但是對於這場運動的直接目的最後是否達到,中國代表最後在巴黎究竟簽沒簽字,並沒有多少人去細心琢磨,反正遊行也遊過了,趙家樓也燒了,學生運動必須充分肯定才對,其他的就可以不聞不問,忽略不計。
辛亥革命推翻大清朝,是因為武昌起義,真槍真刀。袁世凱稱帝失敗,是因為蔡鍔在雲南組成護國軍討伐。文人感覺再良好也沒什麼用,“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槍杆子裏出政權,武力才能最終解決問題,魯迅似乎是文人中最早明白這個道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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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評價《倪煥之》,稱之為扛鼎之作,這話被後來人當作讚美之詞反複引用,成為大學課堂上的流行話語。其實鑼鼓聽音,說話聽聲,“扛鼎”是什麼意思,作為好朋友,茅盾的這番話當然是捧場,同時也是一個讓步句,說明寫這麼一個東西不容易,不妨想一想扛著鼎有多累,因此猶如說戴著鐐銬跳舞,褒貶兩層意思都有了。作家之間的互相吹捧,讀者一定要細心辨別,因為文人的朋黨意識一向很厲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拉幫結派不太好,但是文人都是些有性情的寶貝,有時候還真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