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郴江幸自繞郴山(2 / 3)

這樣的人,當然不僅農村才有,也不僅過去才有。仔細琢磨高曉聲的小說,不難發現,他作品中為農民說的話,遠不如說農民的壞話更多。農民的代言人開始拆自己的台,從陳奐生開始,農民成了譏笑對象。當然,這農民是打了引號的,因為農民其實就是人民,就是我們自己。中國知識階級總處於尷尬之中,在對待農民的態度上,嘴上說與實際做,明顯兩種不同的思維定式。換句話說,我們始終態度曖昧,一方麵,農民被充分理想化了,對缺點視而不見,農民的淳樸被當作謳歌對象;另一方麵,又把農民魔鬼化了,誰也不願意去當農民。結果人生所做一切努力,好像都是為了實現不再做農民這個理想,甚至為農民說話,也難免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父親一直遺憾沒有以最快速度,將汪曾祺的《異秉》發表在《雨花》上。記得當時不斷聽到父親和高曉聲議論,說這篇小說寫得如何好。未能及時發表的原因很複雜,結果汪曾祺另一篇小說《受戒》在《北京文學》上搶了先手。從寫作時間看,《異秉》在前,《受戒》在後。以發表而論,《受戒》在前,《異秉》在後。

汪曾祺後來的大受歡迎,和傷痕文學、問題小說倒胃口有關。當時,除了汪曾祺的《異秉》,還有北島的《旋律》,這篇小說是我交給父親的,他看了覺得不錯,也想發表在《雨花》雜誌上。根據行情,這些小說並不適合作為重點推出。大家更習慣所謂思想性,編刊物的人已感到需要新鮮的東西來衝擊一下,但是這仍然需要時間。對上世紀80年代初期文學有興趣的人,不妨去翻翻當時的刊物目錄。那時候,汪曾祺的小說,包括林斤瀾的小說,顯然不適合做頭條文章。這兩個人後來都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隻要看獲獎名單的排名,就知道不過是個陪襯。我記得有人說過,汪曾祺和林斤瀾隻是副榜,有名氣的作家早拿過好幾次了,既然大家私下裏叫好,就讓他們也輪到一次。

和高曉聲迅速走紅不同,汪曾祺的小說有個明顯的慢熱過程。高曉聲連續獲得兩屆全國獎,而且排名很靠前,一舉成名天下知。汪曾祺卻是先折服了作家同行,在圈子裏獲得越來越多的認同叫好,然後穩紮穩打,逐漸大紅大紫。客觀地說,在80年代初期,高曉聲名氣大,到80年代中後期,汪曾祺聲望高。這兩個人在80年代不期相遇,難免棋逢對手,英雄相惜。高曉聲一度對汪曾祺的評價極高,但是我印象中,絕對是汪曾祺成名之前,有一次他甚至對我說,汪曾祺的小說代表了國際水平。正是因為他強烈推薦,《異秉》還是在手稿期間,我就看了好幾遍。

高曉聲一直得意《陳奐生轉業》中的一個細節,小說中縣委書記問寒問暖,把自己的帽子送給了陳奐生,說帽子太大,他戴著把眼睛都遮住了。這頂帽子顯然有烏紗帽的意思,縣太爺戴著嫌大,放在農民的頭上卻正好。熟悉高曉聲的都知道,他有“陰世的秀才”之美稱,是個促狹鬼。“陳奐生”是高曉聲筆下的一個重要人物,出現在多篇小說中,要比李順大更有血有肉,而“帽子”恰恰是塑造這個人物的重要道具。在一開始,陳奐生有頂帽子叫“漏鬥戶主”,這是他的綽號,然後日子好起來,手裏有了些閑錢,便想進城買頂“帽子”,因此演繹了“進城”故事,再獲全國小說獎的榮譽,然後不安分地“轉業”,竟然要做生意了,莽莽撞撞走縣委書記的門路,居然堂而皇之地戴上了縣太爺的“帽子”。高曉聲經常在這種小聰明上下功夫,也就是說經常嵌些小骨頭。我覺得汪曾祺對高曉聲的讚許,也在這一點上,他說高曉聲有時候喜歡用方言,自說自話,不管別人懂不懂,不管別人能不能看下去。汪曾祺的意思是他反正明白,知道高曉聲的小說中藏有骨頭,那骨頭就是所謂促狹。

曾經有兩次,和汪曾祺談得好好的,突然就中止了。我一直引以為憾,後悔自己沒有找機會,把沒說完的話進一步談透。一次是上世紀90年代,父親已經過世,他來南京開會,在夫子廟狀元樓的電梯裏,很認真地對我說:“你父親的散文,我都看了,很幹淨,沒有一個多餘的字……”因為是會議開幕前夕,他剛說完,電梯已到達,門外有人在招呼我們。汪曾祺意猶未盡,被一個小姐帶走了。我很遺憾話剛開始就中斷,匆匆開始,又匆匆結束。我知道後麵還有話要說,他的表情很嚴肅,並不像一般的敷衍。作為長輩,他很可能要借父親那本薄薄的散文集,說些什麼。也許他覺得父親不應該寫那麼少,也許他覺得我寫得太多了,總之,提到父親的時候,他眼睛裏充滿了一種悲哀。

還有一次是80年代的揚州街頭,當時父親也在場,還有上海的黃裳先生,我們一起吃早餐,站在一家小鋪子前等候三丁包子。別人都坐了下來,隻有我和汪曾祺站在熱氣騰騰的蒸籠屜子前等候。我突然談起了自己對他小說的看法,說別人都說他的小說像沈從文,可是我讀著,更能讀出廢名小說的味道。他聽了我的話,頗有些吃驚,含糊其詞地哼了一聲,然後就沉默了,臉上明顯有些不高興。我當時年輕氣盛,剛走出大學校門,雖然意識到他不高興了,仍然具體地比較著廢名和沈從文的異同,說沈從文的句式像《水經注》,而廢名卻有些像明朝的竟陵派,然後捉賊追贓,進一步地說出汪曾祺如何像廢名。蒸籠屜子裏的三丁包子遲遲不出來,我口無遮攔地繼續說著,說著說著,汪曾祺終於開口了:“你說得也有一定道理,然而……”他顯然已想好該怎麼對我說,偏偏這時候,三丁包子蒸好了,他剛要長篇大論,我們交牌子的交牌子,拿三丁包的拿三丁包,話題就此再也沒有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