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化中的鄉音(2 / 2)

小時候,除了會說南京話,我還能說一口很不錯的北京話和江陰話。小孩子學語言很快,不知不覺就會,不知不覺就讓第一母語南京話變得生疏。在外地待久了,一旦回到家鄉南京,舌頭仿佛打結,一下子改不過口來。記得剛去學校上課,往往不敢開口說話,就怕同學譏笑。人是群居的動物,語言是用來交流的,在大眾場合,一旦你發出來的音調與別人不一樣,顯出了一些特別,立刻會成為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這也是我為什麼不是很喜歡方言的原因,方言成群結隊人多勢眾,大家都躲在家裏說一樣的話,一樣的腔調,你可以感到一種集體力量。依靠著本土優勢,方言有其天然的保守性,它永遠是從眾的,隨大流的,排外的,自以為是的。任何人的方言都可能精彩,都可能獨一無二。我們有足夠理由為自己的方言自戀,但絕不能因為方言而迂腐。

相對而言,我更喜歡鄉音,鄉音既是方言,又不是方言。鄉音是孤寂的,和家鄉一樣,隻有背了井離了鄉,你才能夠感覺到它的存在。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幾個南京人在外地相遇,尤其是在國外的街頭碰上,一開口冒出幾句南京話,這種感覺很溫暖。他鄉遇故知是意外,能聽到久違的家鄉話,更是一種驚喜。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方言是在家稱王,鄉音是離家暗自神傷。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鄉音裏全是曆史,全是城市和鄉村的記憶。二十多年前在台灣,我聽到一群當年的官太太說南京話,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感。她們打扮時髦,塗著濃濃的口紅,用一種很異樣的眼神打量著大陸同胞。聽說我來自南京,眼睛裏立刻放出光來,問我在哪個學校讀書,家住在什麼地方。然後又告訴我,自己過去住哪裏,在哪所女子中學讀書,天天從哪條街上走過。印象中,南京話永遠是很土的,那天在台北,我突然覺得自己的鄉音變好聽了,竟然有了些洋氣,用今天的時髦話,就是有些牛逼了。

在西南角的雲南,在西北角的青海,我也遇到過類似情形。都是曆史留下來的南京移民,說起來很遙遠,雲南的南京人是明朝遷過去的,青海的南京人是什麼時候過去的我已經忘記,反正也有很長時間,已經傳了好幾代人。別時容易見時難,當年一道聖旨,舉族而遷,不想去也得乖乖地去。白雲蒼狗人生無常,離家的南京人身處異鄉,頑強地保持著鄉音,他們跟我說著他們的南京話,老祖宗留下來的腔調,跟今天的南京話已有很大差別,隱隱地覺得有點像,又不太像,真的不太像。

鄉音中的最大文化是悲歡離合,鄉音能夠嫋嫋,能夠餘音繞梁,能夠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並不是因為它好聽,而是包含了有意思的民間故事。鄉音來自民間,發源於底層,是人生的一部分,必須有點人情,有點聯想,有點滄桑感。換句話說,鄉音必須有故事,有故事才好玩,才值得品味。

2015年6月12日於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