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怎麼蠢也會發覺,連別人請客也沒有勇氣接受的男人,賺錢這碼事簡直比登天還難。姐姐!我們已經貧窮了。以前我總想招待別人,如今不仰賴別人便活不下去了。姐姐!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我還要活下去呢?我已經沒有希望了,我決定結束生命。我身邊有可以安樂死的藥,那是我在軍中獲得的。姐姐很美(我總是以母親和姐姐的美麗為傲),人又很聰明,我一點也不擔心姐姐的未來,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擔心。猶如貓哭耗子,這麼說隻會使我臉紅。我認為姐姐一定會結婚,生兒育女,然後依靠丈夫活下去。姐姐!……姐姐!我已經沒有希望了。再見!歸根究底,我的死是自然死,因為人類隻要有思想就不算死亡。我還有一個難為情的請求。媽媽的遺物中有一件麻質的和服吧!姐姐曾經修改要讓我明年穿,請把那件和服放入我的棺內,我想穿那件衣服。夜盡天明,長久以來讓你受累了。

再見!昨夜的酒醉已完全醒了,我要在清醒的狀態下離開人世。

再說一次再見!姐姐!我是貴族!

攻伐井伏鱒二是太宰的老師,也是太宰和石原美知子結婚的介紹人。他以太宰藥物中毒時的瘋狂態度為滑稽有趣的題材,寫成了《藥房的年輕婦人》。對於這點,太宰耿耿於懷,在他受人委托撰寫井伏選集的解說時,故意取材井伏的失敗作《青之島大概記》(以前太宰在學生時代曾幫助井伏謄寫),刻意放大井伏照抄史料的部分,並寫出“令人體會到天才原來是如此”等諷語,還在遺書中直接指出“井伏先生是個壞人”。

川端康成在太宰入圍芥川賞而落選時為當時評審委員之一。川端對太宰有“作者(太宰)對現下生活諸多不滿,我對他無法一展才華感到遺憾”的批評,太宰則以《給川端康成》為題書寫短文抗議。川端則發表《給太宰治:關於芥川賞一事》的解釋短文,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相輕三島由紀夫在大學時代,因為周圍的太宰熱潮而讀了《斜陽》,認為此虛構作品中貴族的言談和日本現實貴族相差甚遠,舊製學習院出身的三島為此感到不大協調。他也讀了《虛構的彷徨》等書,但對太宰印象不佳。之後,三島被矢代靜一帶著出席以太宰為首的會議,三島放話道“我討厭太宰文學”。對此,太宰用一副怪異的表情,回答道:“就算這樣說,還是來了啊!應該還是喜歡吧,喜歡吧!”但也對在同一場合的野原一夫吐出這麼一句話:“討厭的話就不要來啊!”隨即撇過臉去。

三島在其後二十年不斷地表明自己對太宰是生理上的厭惡:“太宰的性格缺點,大概有一半應該是由於冷水擦澡和體操還有規律生活所導致的。我第一討厭這個人的臉,第二討厭這個人的鄉土性的嗜好,第三討厭這個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

但是在晚年,三島向友人村鬆剛傾訴:“最近聽到有人想去買家具,我都會想吐。”鬆村回答:“家庭的幸福就是文學的敵人。那這樣,不是和太宰一樣了嗎?”三島承認說:“對啊,我和太宰治一樣。是一樣的人喔。”村鬆再問:“太宰的苦惱,就算做體操也不會好轉嗎?”三島據說沒有回答。(村鬆剛《三島由紀夫的世界》)奧野健男也指出,三島對太宰的憎惡就是近親憎惡。

語錄我們的微笑,源自那顆滾落在潘多拉盒子一角的小小石子。和死亡毗鄰而居的人,相對於生死的問題,一朵花的微笑反而更能銘記於心。眼下的我們仿佛是被某種幽幽的花香吸引,乘上了一艘全然未知的大船,沿著命運的航線隨波逐流。這艘所謂“天意”的大船,將到達哪座島嶼,我同樣茫然不知。但是,我們必須信賴這次航行。我們甚至萌生了一種感覺:生和死,不再是決定人類幸或不幸的關鍵。死者歸於圓滿,生者則立於出航船隻的甲板上合掌祈禱。船,順利地離岸而去。

“我好愛這世界!”我熱淚盈眶的想。注視著天空,天空慢慢改變,漸漸變成了青色。我不停地歎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這時候,樹葉、草變得透明,已看不見它們的美麗,我輕輕觸摸草地,好想美麗的活下去。

眺望雜草叢生的一座荒廢的大院子,我坐在偏僻的一室,完全失去了笑容,我又打算再度自殺。說不愉快,是真的不愉快,且任性的。我仍然是將人生當做一場戲,不,是將戲當做人生。現在我已經對誰都沒有幫助了。

站在門邊,月影、枯野一片,老鬆聳立。我經常在出租的房屋裏獨自一人飲酒,酒醉後走出房間,靠在門柱上,胡亂低聲吟唱著歌。除了兩三位難以分離的好友,沒有人理我。我也逐漸明白這世間的人都在怎樣地看著我。我是無知驕傲的無賴漢,也是白癡、下等的好色男、偽裝天才的騙子,過著奢華的生活,一缺錢就揚言自殺,驚嚇在鄉下的親人。像貓狗一樣虐待賢淑的妻子,最後將她趕出去。

我裝出一副早熟的樣子,人們就謠傳我早熟。我假裝懶漢的模樣,人們就謠傳我是懶漢。我裝做不會寫小說,人們就謠傳我不會寫小說。我假裝愛撒謊,人們就謠傳我是說謊的人。我假裝有錢的樣子,人們就謠傳我是富翁。我假裝冷漠,人們就謠傳我是個冷漠的家夥。可是當我真的痛苦呻吟時,人們卻指責我無病呻吟。

作品精選

蟋蟀

我要和你分手。

你淨說些謊話。也許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是,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我已經二十四歲,到了這個年紀,就算哪裏不對,我也已經無力改變了。若不能像耶穌那樣死了一回又再複活的話,我根本無法改變。我知道自殺是最深的罪惡,所以我願把與你分手,視為我正確的抉擇,暫時試著努力生存下去。我覺得你很可怕。在這世上,說不定你的生存方式是正確的,但是,我就是無法那樣地活下去。

自我嫁給你至今已五年了,在十九歲春天的相親之後,我馬上就獨自跑到你身邊。弟弟那時才剛進大學,他還曾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老成地說:姐姐,你沒問題嗎?大概是因為不喜歡你,所以到今天他還是保持沉默。當時,我還有其他兩門親事。我的記憶逐漸模糊了,隻記得其中一個好像是剛從帝大法科畢業的少爺,聽他說好像希望當個外交官什麼的。我看過照片,一副樂天爽朗的臉,他是由我池袋的大姐所介紹的;另一人是在父親的公司裏工作,年近三十歲的技師。那畢竟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些記不清楚,聽說好像是一個大家族的長男,為人很可靠的樣子。他很得父親的賞賜,父親、母親都很熱烈地支持他,印象中我沒有看過他的照片。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如果因此被你嘲笑,我還是會覺得很不是滋味。我隻是想清楚告訴你我所記得的事情而已。告訴你這些事絕不是因為討厭你,請你相信,我覺得很困擾。

我從未想過早知道這樣,當初就嫁到其他的好人家了。你以外的人我都不予考慮。如果你還是以一貫的態度來取笑我的話,我會感到很難過的。我是很認真地在對你說,請你聽到最後。那個時候,就連現在、現在我也完全不想跟你以外的人結婚,那是很清楚的一件事。我從小就很討厭磨磨蹭蹭,那時,父親、母親,還有池袋的大姐跟我說了很多話,總之就是要我去相親。對我而言,相親跟賀詞是一樣的東西,無法輕而易舉地回答。我完全不想和那樣的人結婚。如果真如大家所言,對方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的話,就算沒有我,也應該會有很多其他的好女孩注意吧?可是為何沒什麼競爭者呢?我要找一個在世界中(一提到這個,你馬上就要笑我了)除了我,就沒有人願意嫁給他的人,我是這麼幻想著。

剛好那個時候,你那邊就發生了那件事。由於表現得相當不禮貌,父親、母親一開始就很不高興。那個古董商但馬先生跑到父親的公司來賣畫,在客套的寒暄後,他對我說了一些不夠莊重的玩笑話:這幅畫的作者日後一定會成名。覺得怎樣?小姐。父親沒怎麼放在心上,隻暫時買了一幅畫掛在公司會客室的牆壁上。兩三天之後,但馬先生又再次來訪,這次他很認真地提出了相親的請求。實在太無理了。擔任使者的但馬先生是但馬先生,那個拜托但馬先生的男子是那個男子。父親、母親都感到很訝異。之後我曾向你詢問這件事,見你全然不知情的樣子,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但馬先生豪氣幹雲的個人想法。

你實在是受到但馬先生很多的照顧。現在你的成名,也是但馬先生的功勞,他對你真是義無反顧。也許這是因為他看出你的能力之故,今後你絕不能忘記但馬先生。

那個時候,我聽到但馬先生魯莽的請求,雖然感到有點吃驚,但卻莫名地好想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那時非常高興。有一天我偷偷地到父親的公司看你的畫,我大概提過當時的事了,我裝作有事要找父親的樣子,走進會客室,一個人仔細地觀看你的畫。那一天,非常寒冷。在沒有暖氣、寬廣的會客室一角,我邊打戰邊站著看你的畫。

畫裏有個小庭院和迎著陽光的美麗走廊,走廊上沒有人,隻放了一條白色的被褥,是一幅隻有青色、黃色和白色的畫。觀看時,我幾乎無法站立地全身發抖,我想,這幅畫大概除了我以外應該沒有人看得懂吧!我是很認真地說的,不要取笑我。我看了那幅畫兩三天之後,不論晚上或白天,我的身體都在不停地顫抖。我想不管怎樣都一定要嫁給你,這樣輕佻,讓我羞恥地覺得全身仿佛就要燃燒起來,於是我向母親表達我的希望。可是,母親卻一臉不以為然。我當下便有所覺悟,不死心地直接響應但馬先生。偉大!但馬先生大聲地說著,他站起身,弄翻了椅子。不過,那個時候,我和但馬先生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很清楚。我的家族對你的評價每況愈下。

你拋下雙親從瀨戶內海奔到東京來,除了你的雙親,連你的親戚也都對你感到厭惡。還有喝酒的事、一次也沒提出作品展覽、傾向左翼、是否真的畢業於美術學校等很多奇怪的事,我的父母一一告訴我這些不知道從哪裏調查來的事實,並且斥責我。可是,在但馬先生的熱心推動之下,我們還是終於見了麵。

我和母親一起走進千疋屋,你正是我所想象的樣子,那時我還很感動你白襯衫的袖口是潔白的。當我端起紅茶的盤子時,因為緊張而顫抖不停,使得湯匙在盤子上叮叮作響,為此我還感到非常難為情。回家之後母親更加的數落你的不是,說你隻顧吸煙、完全不與母親交談的態度非常不對,甚至還不斷地提到你的相貌差勁。這都是沒有看清你本人的緣故。不過,那時我已經決定要跟隨你了。

與父母懇談、使性子,終於我獲得了勝利。和但馬先生商量過後,我幾乎是一個人嫁到你家裏去。住在澱橋公寓的那兩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每一天,胸口都滿滿地塞著明天的計劃。你完全不在意展覽會、名家的姓名,始終一直隨意地作畫。隨著生活日趨貧困,我反而有一種奇怪的喜悅,對於當鋪、舊書店,都有一種像是故鄉般的懷舊情懷。

即使是在一毛錢也沒有的時候,我也會試著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全力去想辦法。沒有錢煮一頓飯,是很快樂、美味的。那時我一次又一次地發明好的料理,不是嗎?但現在,我卻辦不到了,想到需要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得到,我就不再有任何幻想。即使去逛市場,我也覺得很空虛,隻買一些跟其他太太一樣的東西回來。

你突然變得偉大了,從澱橋的公寓遷升到三鷹町的家之後,我就不再有快樂的事。再也沒有我可以大展身手的空間。你突然變得善於辭令,雖然對我是照顧有加,但我卻總覺得自己好像是一隻被飼養的貓,一直深感困擾。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這世上成名,一直以為你會是個到死都還很貧窮,隻會隨意作畫,受盡世人嘲笑,卻平靜地不向任何人低頭、偶爾啜飲著酒、不沾世俗、就此度過一生的人。我是一個笨蛋嗎?但是,世上應該會有這樣的美人吧!我到現在一直都這麼相信著。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那人額頭上的月桂樹冠,所以他一定會受盡委屈,而且也沒人肯嫁給他、照顧他,因此我願走向他,一生隨侍在他身旁,我覺得你就是那個天使,除了我,沒有人能了解你。唉,你覺得這想法怎樣?但沒想到你竟然一夕成名,叫我該怎麼說呢?我好生苦惱。

我不是憎恨你的成名。知道你那具有神秘力量的悲傷畫作日益受到眾人喜愛時,我每晚都向神明致謝,那是一種想哭的喜悅。住在澱橋公寓的那兩年,當你心情高興時,你會畫自己喜歡的公寓內院、畫深夜新宿的街頭。當我們沒有任何錢時,但馬先生會來到家裏,用足夠的錢來交換兩三幅圖畫。那個時候,你對於但馬先生把畫帶走的事情,總是顯得非常落寞,一副完全不關心錢的樣子。但馬先生每次來都會悄悄地把我叫到走廊,像是已經決定好似的,認真地說著請笑納,然後向我鞠躬,把白色的四角信封塞進我的腰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