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滴油不可能平息波濤洶湧的大海;一個針尖般大小的國家不可能讓那些比她大千倍的國家永遠俯首稱臣。
14.一個人如果老是居高臨下地俯視世界,隻是從皇帝的寶座人象牙塔的高處或從權力的頂峰俯視世界,那他隻能看到阿諛奉承之徒的笑容和他們的危險的馴服。
15.一種教條一旦控製了國家機關,國家就會成為鎮壓的工具,並迅即建立恐怖統治。任何言論,隻要是向無限權力挑戰的,都必須予以鎮壓,還要扼住那持異議的言者和作者的脖子。
16.正是這種民族主義強迫民族和民族之間相互疏遠。它們很像森林中的樹木,都想傲然獨立,但在地下深處,它們的根卻盤結交錯,在地麵上空,它們的枝葉卻相互依偎。
17.錢腐蝕靈魂就像鏽腐蝕鐵一樣。問題還不隻在薪金。經手現金的官員總要趁機中飽私囊。
18.貧窮,不論是罪有應得還是命運不公,不論受窮的人是廉潔奉公還是人窮誌短,別人見到他總要掩鼻而過。是的,貧窮的氣味是不好聞的,就像一間位於樓房底層門窗通向狹窄不通風的天井的房間,就像不經常換洗的衣服那樣一定會散發出汙濁難聞的氣味。你自己就老是嗅到它,好像你我自身就是一攤臭水。
19.肉太貴,黃油太貴,一雙鞋太貴。她克麗絲蒂娜呢,差不多連大氣也不敢出,害怕空氣是否也會太貴了。那些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嚇跑了,躲進囤積者的私窩,藏到哄抬物價者的巢穴裏去了。
20.誹謗在大家眼皮底下突然成形,逐漸擴大,不斷發展。它擴展著自己的飛翔範圍,一雙巨大的翅膀扇起怒號的旋風,這旋風在隆隆的雷聲中席卷一切,並把一切拋進它那不可抗拒的旋渦。直到最後,仿佛是出自天意,它變成了普遍的叫嚷,公開的喧囂,憎恨與汙辱的天下大合唱。誰又能抵擋這樣可怕的台風。
21.戰爭倒真的過去了,但貧困並沒有結束。它不過是龜縮起來,被淹沒在一大堆戰後法令的密鑼緊鼓聲中,狡黠地悄悄躲進了那個由大把大把印油未幹的鈔票和公債券堆砌成的掩蔽所裏罷了。所以很快它就又鑽了出來,瞪著黑洞洞的眼睛,張開血盆大口,餓虎撲羊一般吞掉戰爭溝中劫餘的一點點渣滓。
22.世上的暴君,若準備打一場戰爭,不到萬事俱備,總是要侈談和平的。
23.她忘記了,或者不懂得,這種誹謗的毒液隻要有一滴進入輿論的血液循環,就能像傳染病毒似地繁殖起來,即使最高明的醫生也對之無可奈何。
24.有許多時候,最簡單的和最無分歧的真理,在它能傳播以前須偽裝一下;最人道和最神聖的思想,得像小偷一樣戴上假麵具和麵紗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運出,因為前門有巡捕和當局的雇傭軍們看守著。
25.每一個思想家,一待時機成熟,他的主要思想便不可避免地要尋找出口,其勢就像紮刺尋找從化膿的手指上流出去;嬰兒從母親的子宮裏尋求分娩;膨脹的果子尋求脫殼而出一樣不可阻擋。
26.隻想到開始,也要想到發展,而尤其是不能不想到結局。
27.寧可受苦而保持清醒,寧可忍受痛苦而思維,也勝似不進行思維。
28.幻想的天性富有永遠年輕的秘密。
29.在嚴格求實的探索已山窮水盡之處,卻可以讓想象展開翱翔的翅膀,發揮有益的,在某種意義上說來也是可靠的作用。
30.思想雖然沒有實體的,也要有個支點,一失去支點它就開始亂滾,一團糟地圍著自己轉;思想也忍受不了這種空虛。
31.為了培養堅不可摧的理想,人民需要特殊的藝術,特殊的場所,而主要是能在人民思想感情中引起反響的特殊作品。人民不應當覺得自己隻是闖入一個思想陌生的世界的客人,而應當在這種藝術中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力量。
作品精選
日內瓦湖畔的插曲
在日內瓦湖畔,靠近小小瑞士的維諾弗地方,一九一八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一個漁夫把船向岸邊劃來。他在湖麵上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劃近一看,原來是一隻用幾根木棍鬆垮地捆在一起的簡單木筏,上麵有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用一塊木板當漿在笨拙地劃著。漁夫驚駭地劃到跟前,把這個精疲力竭的人拖到自己的船上,用漁網遮蓋住他的下身,隨後他試著同這個蜷縮在船上一角、冷得渾身發顫的畏怯的男人攀談。可是這個人用一種陌生的語言答話,這種語言和漁夫說的沒有一個字相同。不久,這個熱心腸的漁夫隻好作罷,他收起漁網,快速地向岸邊搖去。
岸邊華燈初上,這個赤身裸體的人的麵孔慢慢清晰可見。他那寬大的嘴邊滿是胡髯,臉上泛起孩子似的笑容,舉起一隻手向對麵指著,結結巴巴地說著一個詞,聽起來像是“露西亞”,小舟離岸越來越近,這個詞說得越來越熱烈。漁船終於靠岸;漁夫們的家室都在岸邊守望自己的男人。她們觀望漁夫漁網中的捕獲物,可她們一看出在漁網裏的竟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時,便慌亂地四下逃散,就像搖西卡的待女發現裸體的俄底修斯的情景一樣。慢慢地,村裏的一些男人向這稀有的“人魚”聚攏來,他們隨即負責盡職地把他送到村長那裏。
出於戰爭期間的直覺和豐富的經驗,他立刻就覺察出這個人一定是個逃兵。從湖對岸法國那邊遊到這裏來的。於是他公事公辦地進行審問,可是這種一本正經的做法很快就失去了嚴肅的意義和應有的價值,這個一絲不掛的男人(在此期間有幾個居民擲給他一件上衣和一條粗布褲子)對任何問題隻是疑問似的重複地說:“露西亞?露西亞?”聲音越來越畏懼,越來越含混不清。村長對此感到有些惱火,於是以不容誤解的手勢讓這個陌生人跟他走。身邊圍著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輕人,這個濕滴滴的、光著大腿的男人,穿著一件上衣和一條短褲,被帶到村公所去,好在那裏把事情弄清楚。這個人順從地一聲不響,隻是他那對明亮的眼睛由於失望而變得黯淡無光,他那高聳的肩膀像是在重壓之下垂了下來。
這條被捕撈上來的“人魚”被安置在就近的一座旅館裏。在單調的日子裏,這個令人開心的插曲給人們帶來了樂趣,一些女人和男人都來這裏參觀這個野人。一個女人帶給他糖果,可是他像個猴子似的多疑,動也不動;一個男人給他照相,所有的人都談論他,高興地在他周圍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終於,有一個曾在外國待過並能說多種語言的飯店老板來到這個惶恐不安的人身邊,輪換用德語、意大利語、英語,而最終用俄語問話。剛一聽到家鄉話,這個惶恐不安的人就抽搐了一下,他那善良的麵孔堆起一片寬厚的笑容,突然間他鎮靜而直率地談起他的全部經曆。這個故事很長,也很雜亂,一些個別地方連這個臨時翻譯也搞不懂,但是這個人的遭遇總的說來還是清楚的:
他在俄國打仗,可有一天,他同成千上萬的士兵被裝進軍車,走了好遠好遠,隨後又被裝上船,船走了更長時間,經過一個非常炎熱的地區,用他的話來說,熱得肉裏的骨頭都軟了。最後他們在一個地方登陸,又被塞進軍車,然後向一個山丘衝了上去,隨後他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衝鋒一開始他的腿上就中了一彈。通過翻譯,聽眾馬上就知道了,這個逃兵是屬於那個穿過西伯利亞和經過海參崴,越過大半個地球來到法國前線的俄國軍團的士兵。這馬上激起了人們懷有憐憫心的一種好奇,是什麼促使他能夠進行這次稀奇的逃亡。這個性情隨和的俄國人,麵帶半是寬厚半是狡黠的微笑敘述說,他的傷還沒有好,就問護士,俄國在什麼地方,護士把方向指點給他,他通過太陽和星星的位置大體確定了方向,於是就偷偷地溜了出來,夜間走路,白天躲在幹草堆裏逃避巡邏兵。吃的是采到的漿果和討來的麵包,走了十天,最終他到了湖邊。現在他敘述就有些不清不楚了,好像是這個來自貝加爾湖畔的人以為,在晚霞中他眺望到日內瓦湖另一岸的搖曳不定的輪廓,認定那就是俄國。他想方設法從一家農舍裏偷了兩根木梁,他躺臥在上麵,用一條木板做槳,劃到湖中間,在那裏那個漁夫發現了他。在他結束他的這段糊裏糊塗的故事時,膽怯地提出一個問題,是不是他明天就可以到家,還沒等翻譯出來,這個愚昧無知的問題先是喚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可隨即這笑聲變成了一種深切的同情。每個人都塞給這個東張西望、顯得手足無措、可憐巴巴的人一兩個銅板或幾張紙幣。
在此期間,一個較高級的警官從電話中得悉此事由蒙特沃來到這裏,他費了不少氣力才就此事寫出了一份記錄。這不僅是由於這臨時的譯員無能為力,也是由於這個人的無知無識,西方人對此是難以想象的,可現在總算是清楚了。他對自己的身世,除了知道他名字叫鮑裏斯之外,幾乎毫無所知;而對自己的家鄉,他隻能極為混亂地描畫個大概,他是麥舍爾斯基公爵的農奴(雖然農奴製早已廢除了好幾十年了,可他還是說農奴這個詞),他同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住在離大湖有五十俄裏的地方等等。現在談到下一步該如何辦的問題了,一些人開始爭論起來,而他目光呆滯地蹲在這群人中間。有些人認為應當把他交給伯爾尼的俄國領事館,可另一些人怕這樣做他會被重新送回法國。警官在權衡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是該把他當做逃兵還是當做一個無證件的外國人來對待;村秘書立刻排除上麵提到的後一種可能性,這要地方上養活一個外來人,還要為他準備住處。一個法國人叫了起來,人們對這個可憐的俄國兵不該這樣顧慮重重,他可以勞動或者遣送他回去;兩個婦女激烈地反對說,他的不幸不是由於自己的過錯,讓人背井離鄉到外國打仗,這才是一種犯罪。這個偶然的事件幾乎要引起一場政治上的爭吵。這時突然一位老先生,丹麥人——在此期間他來到此地——斷然表示,他願為這個人付八天的生活費用,這期間行政當局應同領事館進行交涉達成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