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艾奪眶而出的眼淚並沒有嚇住朵朵,朵朵這些孩子是喝著娃哈哈看著唐老鴨長大的,一個個小小年紀就成了人精。他們知道女人的眼淚是最不值錢的,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至於女人嗎,哈哈,女人有淚隨便流!不是嗎,剛才皎皎的眼淚還沒幹呢,這邊媽媽的眼淚又出來了,這讓朵朵更加明白,其實女人流眼淚和男人流口水是一樣的,太平常了,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可不必為之驚異。既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正好動畫片也結束了,他陳朵朵要發言了。
朵朵站起身,一聲響亮的、九曲十八彎般的清嗓子聲回蕩在空中,這是他要發飆的前兆。
沒等朵朵的飆發出來,滿腔怒火的艾艾猛地轉回頭,用那蒙矓的淚眼瞪著朵朵,尖聲嗬斥道:“陳朵朵,又想耍什麼鬼花樣?聽著,給我閉嘴,去把聽課證撿起來!”
朵朵不以為然,還是要張開嘴巴發飆。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方艾艾有你方艾艾的脾氣,我陳朵朵有我陳朵朵的個性,咱們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眼看著飆就要像離弦之箭一樣從朵朵的嘴巴裏飛出射向艾艾,這時,忽然傳來一縷奇異的電波把朵朵麻了一下,使得朵朵的飆沒有能夠發射出來。朵朵定睛細看,原來電波來自於父親,他看到陳海洋正在衝他擠眉弄眼,還偷偷地向他擺著手。父親的意見他向來是尊重的,於是就會心地一笑,不再理睬艾艾,把兩個胖嘟嘟的小手背到屁股上,小大人似的一扭一扭回他的房間了!
好鬥的艾艾失去了兒子這個對手,重新把矛頭對準了陳海洋。艾艾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飛,好似蝴蝶振翅:“陳海洋,你拍著良心說說,朵朵的作文一直寫得不好,老師批評過多少次了,我去給他報個輔導班,難道有錯嗎?”
陳海洋耐著性子一字一頓地說:“艾艾,你報輔導班是沒有錯的,但是兒子這麼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尊重他,至少報名前要和兒子商量商量嘛!”
艾艾的手拤在了腰上,看來是想要和陳海洋好好理論理論了。薄薄的嘴唇依然上下翻飛:“商量商量?你說得輕巧,我和他商量了他不同意報怎麼辦?再說,什麼事都和他商量,我還算什麼家長?陳海洋你說說,兒子從小到大,你都管了些什麼,不僅什麼都沒管,還一到事上淨幫著朵朵說話,就會沒原則地做好人……”
長期的鬥爭實踐,使陳海洋明白,和氣頭上的艾艾講道理,那是對牛彈琴。這會要是被她粘上了,等於一腳踩上了牛皮糖,甩都甩不脫。他不想再浪費口舌,便站起身去書房,還沒走到書房門口,背後又傳來了艾艾輕蔑的嗤笑聲:“陳海洋,看看你這副德行,怪不得鬥不過人家錢良俊呢!依我看呀,你這一輩子就是讓人家踩在腳下的命!”
突然有一顆手榴彈轟的一聲在腦子裏爆炸了,爆炸而起的碎片直衝腦門,然後從眼睛裏嘴裏耳朵裏鼻孔裏四處躥出,讓陳海洋一下失去了理智,他轉身走回來逼視著這個叫艾艾的陌生女人,仿佛和她從來不認識。艾艾的話是一把利劍,一下刺中了他的軟肋,讓他十分受傷。兒子朵朵在家,他不允許艾艾這樣在兒子麵前貶低自己,有損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很顯然,從他眼睛裏嘴裏耳朵裏鼻孔裏四處躥出的手榴彈碎片擊中了艾艾,艾艾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向後仰去,要不是扶住沙發就摔倒了。一場世紀大戰看樣已經無法避免……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脆脆的甜甜的詩朗誦:“鷹——有時候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飛不了鷹那麼高!”啊,來得多麼及時的一場春風細雨啊,春風細雨吹散了陳海洋眼中奪眶而出的怒火,滋潤了陳海洋焦躁幹枯的心田,他感激地回頭看了看正站在房間門口調皮地看著他的兒子,突然就笑了。陳海洋笑著大步走進了書房,然後輕輕地關上了書房的門。
11
陳海洋的書房是一間真正的書房,房子的主人是書而不是他,他不過是時不時來這裏休憩休憩瀏覽瀏覽的客人。環繞三麵牆壁的六個大書櫃,裝滿了數也數不清的書,這些書們平時是寂寞的,它們渴望得到這個叫做陳海洋的人的親近,就像皇宮裏三宮六院無數的嬪妃貴人們,渴望得到皇帝的寵幸那樣。所以,當陳海洋走進書房時,它們都眼睛一亮,開始努力散發出自己身上獨特而迷人的氣息,向陳海洋昭示著它們的存在,想憑借自己獨特而迷人的氣息,把陳海洋吸引過來,讓陳海洋打開它們、撫摩它們、閱讀它們、寵幸它們。
但是它們都失望了!今天這個叫陳海洋的人進來之後,看都沒有看它們一眼,就一屁股陷進了沙發裏,眼睛發直地盯著天花板發呆。
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的陳海洋,腦子並沒有發呆,而是在想著艾艾。艾艾今天撂給他的那句話讓他受傷不輕,柔軟的內心被無情地劐開了個口子,現在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艾艾原來不是這樣的!
艾艾怎麼會變成這樣?什麼時間變的?
不知道!
陳海洋開始懷念起那個曾經的艾艾了,他在腦子裏費勁地搜索著往昔那個曾經的艾艾的樣子,可是那個曾經的艾艾卻總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讓他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能看清楚的隻有今天的艾艾,一個和曾經的艾艾大相徑庭的女人。唉,那個活潑大方、清新可愛、氣質優雅、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艾艾哪裏去了?難道時光就是這麼打磨人的嗎?難道造物主就是這麼愚弄人的嗎?
雖然總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但陳海洋並不放棄,仍試圖走進記憶的深處,去找尋那個他剛剛認識時的艾艾……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時節。
深秋時節的中都大學,落葉繽紛。
晚飯後,他和錢良俊踏著繽紛的落葉,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散步。那時,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新鮮感在他們身上尚未褪盡,身體裏的血液整天沸騰著。看著腳下金黃的落葉,瞧著遠處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他們暢想著美好的未來,憧憬著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那一天能夠早日來到。
身邊的錢良俊,顯然已經不是兒時那個流著清鼻涕、尾巴一樣跟在他屁股後麵,聽他使喚的小跟屁蟲了!眼下錢良俊和他並肩而行,個頭比他要高半頭,塊頭也比他要大,看來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對於已經和他平起平坐而且高了他半頭的錢良俊,他很有些不是滋味,預感到錢良俊總有一天會大踏步超越自己的,而他要超越錢良俊則非常困難。就像今天散步,他需要暗暗加快步伐,才能趕上人高馬大的錢良俊。按說他陳海洋是很自信的,他打小就是個耳聰目明的聰明人,可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錢良俊打破了他的自信。兒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跟屁蟲錢良俊,一進入校門,便像鯉魚跳了龍門,學習成績好得讓他眼紅,而且根本不給他超越的機會。本來錢良俊是比他低一屆的,但上小學三年級時錢良俊跳了一級,成了他的同學,後來他們便一直同學到初中、高中、大學。高考時,錢良俊的成績比他高十幾分,本來有機會上北大清華,隻是為了保險起見,才和他一起填報了中都大學中文係,兩人又成了大學同學。
成了大學同學的二人有了晚飯後散步的習慣,他就是在那天散步的時候,認識了艾艾的。
那天是一個落葉歸根的日子,數不清的金黃色落葉,歡快地從大樹上飄落下來,在林蔭道上鋪就了一層厚厚的毯子,腳踩上去,彈彈的,柔柔的,很是愜意。陳海洋感覺秋天是很有情調的季節,秋天金黃色的色彩相比於春天的嫩綠、夏天的墨綠、冬天的雪白,更加富有詩情畫意,更加給人以聯想,使人仿佛行走在童話當中。金黃色的落葉不時飄落在頭上,而更多的落葉則在他們眼前翩翩起舞,完成它們落葉歸根前最後一次短暫的表演。
當他們走到學子雕塑亭的時候,兩個女孩的談話聲吸引了他。他循聲望去,看到亭子裏坐著兩個衣著長相反差很大的女孩。路燈雖然有些昏黃,可是他憑借著聰耳明目,依然可以輕鬆地分辨出,吸引了他的目光的聲音是那個穿著紅色夾克的女孩發出的,女孩身材苗條,白皮膚大眼睛十分漂亮。和這個紅夾克女孩緊挨著的,是一個穿著花格粗布褂子的女孩,看上去很健壯,黑黝黝的皮膚紅臉蛋,一副典型的農家女孩模樣。
兩個女孩手裏各拿著一片金黃色的法桐落葉揮舞著,似乎在高興地爭辯著什麼,臉上洋溢出的青春笑容,讓人怦然心動。他注意到,錢良俊也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注視著兩個女孩。哦,他突然明白了,原來是兩個女孩發出的鄉音吸引了他們啊!他們兩個從未出過遠門的遊子,在滿是異鄉口音的中都大學,猛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該有多麼的親切和激動呀!自從離開家鄉來到中都大學,除了他們兩個人說話,很久沒有聽到第三個人說鄉音了。今天聽到鄉音,而且是兩個女孩子的鄉音,真讓他們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和錢良俊對視了一眼,相互給對方充上一點自信的電流,然後同時朝著兩個女孩的方向瀟灑地一甩頭,像兩個無畏的戰士,勇敢地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