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個態他是非表不可了,但是如何表,以什麼樣的態度表,是個藝術,需要斟酌。到玉州上任以來,總體來說錢良俊對他還是尊重的,工作也是支持的。在別人眼裏,錢良俊之所以如此尊重他這個市長,無非因為他是省裏下來的,以前曾長期跟著省裏的主要領導工作過,背靠的是大樹,算條強龍吧。可是,他記得有句俗話,叫做“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和作為市委書記的錢良俊比,他這個二把手的市長還算不上真正的強龍。即使加上外在的因素,他能算得上是條強龍,但他也不想去壓錢良俊這條已經成了精的地頭蛇。看看常委會開始前錢良俊出場時,被在市委任職的那幫常委們前呼後擁的架勢,就知道這個地頭蛇多麼強大、多麼人多勢眾了。在這裏,強龍還真的不一定壓得住地頭蛇!
雖說心裏認同“強龍不壓地頭蛇”的說法,但程學中還是瞧不起這些地頭蛇。哪怕成了精,蛇畢竟還是蛇,無論如何也不能像龍那樣威嚴地遊弋在浩瀚的天空,呼風喚雨,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到千裏之外。和眼前這些目光短淺的地頭蛇們相比,他還真覺得自己就是條龍。他的目光可不會僅僅囿於玉州這塊彈丸之地,他是時常放眼全國、放眼世界的。說這話絕對不是自吹,那些修建玉州大道的資金,相當一部分不就是他從世界各地的財團引進的嗎?不是自誇,換了另外一個人,要想在這麼一窮二白的條件下修好這條玉州大道,那是白日做夢!
耐心地聽完市委常委、組織部長唐傑來最後一個唱完讚歌,程學中輕輕咳嗽一聲,開始發言了:“剛才聽了同誌們的發言,我覺得還是很有道理的,尤其是錢書記的講話,站在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的高度,高屋建瓴地看問題,是很正確、很有政治家眼光的。而且剛才提到的幾項財政支出,如果是在我們財力允許的情況下,我覺得也是完全有必要的。但是,同誌們呀,現在的實際情況是,我們玉州市畢竟在全省各地市的經濟實力排序中位居中下,和周邊的城市相比,我們的財力還十分有限,常常是捉襟見肘啊!所以,有些方麵的支出,我們是不能和別的城市攀比的,我們要根據自己的財力量力而行。是呀,人家北陽市公安局是購買了直升機,可是,大家有沒有計算過,人家北陽市的地方財政收入可是咱們玉州市的一點五倍呀,人家兜裏有錢嘛!再則呢,咱們玉州市的城區麵積不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汽車開足馬力,半個多小時也就到了,有什麼緊急情況,我看出動警車完全可以應付了!就這麼大個彈丸之地,你弄個直升機幹嗎,還沒起飛呢,就看見麥地了,有這個必要嗎?”
剛才發言前,程學中已經斟酌了半天,想著等會表態要盡量婉轉些、藝術些,可是說著說著,情緒還是有些失控。於是,程學中就強迫自己停了下來,咳嗽兩聲,喝口水潤潤嗓子。他忽然想,自己這麼容易激動,是不是身體裏的O型血在作怪。
這邊程學中的茶杯還沒有放下,那邊公安局長胡長星已經坐不住了,他煩躁地推開桌子上的記錄本,把手中的鋼筆“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臉色鐵青地說:“我們大家都知道,程市長你是省裏下來的領導,眼界高,視野寬,看不起咱小小的玉州。是啊,玉州很小,彈丸之地,可再小也是一個有著五百多萬人口的地級市呀!為了生活在這一方水土的五百多萬玉州市民百姓能夠平安,我們警方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好他們的安全。既然程市長說到了北陽市,那咱們就接著說說。程市長可能也知道,北陽市在沒有購買直升機前,市區曾連續發生過三起惡性搶劫銀行事件,影響極其惡劣,受到了公安部的通報批評,至今沒有破案。可是,自從有了直升機後,人家北陽市公安局采取空中和地麵的立體防護措施,就再也沒有發生過搶劫銀行案件。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僅僅直升機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就是巨大的,單憑這巨大的威懾力,我覺得我們玉州市配備直升機就值!程市長可能會問,我們玉州市不是還沒有發生過銀行搶劫案嗎?是,我們玉州市現在是沒有發生過銀行搶劫案,可是,難道我們要像北陽市那樣,等接二連三地發生了銀行搶劫案再去買直升機、再去亡羊補牢嗎?”
說完,胡長星的眼睛看著程學中,目光裏麵不乏挑釁的意味。
常委們驚呆了,會議室一時鴉雀無聲。
誰也沒有想到市公安局局長胡長星敢在常委會上單挑市長程學中,這不是腦子裏進水了嗎?人家程學中什麼來頭,錢書記都佛一樣敬著,你胡長星可好,氣勢洶洶地當麵質問,看來你胡長星是不想在玉州官場混了!你胡長星不想想下屆玉州市委書記舍他程學中還會有誰?這不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嗎?政協主席毛國用憂心忡忡地看了看人大主任邢四海,暗自感歎:“這個胡長星,畢竟一介武夫,遇事不冷靜啊,隻會逞一時之勇,看你如何收場?”
人大主任邢四海則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藥片塞到嘴裏,就了一口水,猛地一仰頭,咕嘟一聲咽了下去,心想:“有好戲看了!”
麵對胡長星自問自答的詰問,程學中氣衝腦門,忍不住就要拍案而起。可是,當他看到常委們包括市委書記錢良俊都漠然地坐著,臉上一副坐山觀虎鬥、隻等著看他倆交火的神態,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程學中不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甚至還在青筋暴跳的臉上擠出了笑容。他聽出來了,胡長星這是對事又對人,上次罰他坐遲到席,他憋悶在肚子裏的邪火終於借今天這個機會發泄出來了!程學中笑著,長時間地笑著,慢慢地,生硬的笑就變得柔和了、從容了。他的笑臉像一團柔軟的棉花,讓胡長星挑釁的目光失去了勁道,很快,胡長星便在程學中柔和、從容的微笑麵前敗下陣來,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程學中又把臉上的笑容送給了每一個常委,最後笑容穩穩定格在了胡長星冷冰冰的臉上。看著胡長星遊移不定的眼神,他繼續微笑著,他要用他的笑容,展示他的氣度;他要用他的笑容,展示他的從容;他要用他的笑容,蔑視胡長星的狂妄叫囂。
就這樣,程學中讓他的笑容在市委第一會議室花朵般地綻放了良久,這才緩緩開口說話:“剛才,長星同誌的發言很好嘛,很有氣勢,很有魄力,不愧是咱們玉州市的公安局長,我為咱們玉州市有這樣的公安局長感到驕傲和自豪!長星同誌說得沒錯,直升機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確實是巨大的,北陽市配備了直升機後,也確實沒有再發生過銀行搶劫案。但是,長星同誌的‘亡羊補牢’說值得商榷。什麼是亡羊補牢?沒有直升機,怎麼就可以成為我們允許發生銀行搶劫案的理由和借口呢?如果那樣的話,以後哪個城市發生銀行搶劫案了,上級就不要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嘛,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誰讓我們沒有直升機呢!笑話,天大的笑話!所以,我覺得胡長星同誌所謂的‘亡羊補牢’說,是站不住腳的,也是極端不負責任的!
“關於直升機的作用,我從來沒有否定過,以後也不想否定。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量力而行!如果我們玉州市財力允許的話,作為玉州市市長,我是沒有任何理由不同意給警方配直升機的,因為抓好玉州市的社會治安,也是我這個市長義不容辭的責任。但是,同誌們啊,眼下咱們玉州市的財政是什麼樣的狀況呢?說好聽點是吃飯財政,是錢書記剛才說的‘寅吃卯糧’,說不好聽點就是要飯財政啊!以眼下玉州市的狀況,我想問問胡局長,有那麼多下崗工人無法安置,有那麼多五保人員等待救濟,城市基礎建設曆年來欠賬那麼多,早就規劃好的學校、醫院、圖書館等公共設施一直停留在圖紙上,難道這些不需要花錢嗎?上個星期,我到玉通路小學視察,看到他們一個班的學生竟然有九十多人,教室裏擠得滿滿當當的,幾乎沒有落腳之地。教室裏熱得像桑拿室,講課的老師,衣服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而孩子們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頭發卻是濕漉漉的,很多孩子的額頭甚至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痱子。同誌們呢,不瞞你們說,我當時心裏是刀割一樣地痛啊,我感覺我這個市長太無能了,讓我們祖國的花朵在這樣擁擠的環境裏學習,簡直是犯罪呀!他們學校的韓校長流著眼淚對我說,程市長,我們學校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啊!不這樣擠著,很多孩子就要失學,可憐這些孩子,一個個都是獨生子女,在家裏被爸爸媽媽眼珠子一樣愛護著,可是來到學校,卻要遭這樣的罪,好多孩子甚至熱得都中暑了。我們對不起他們呀!”
說到這裏,程學中的眼睛濕潤了,停頓了一下,他盯著低下頭去的胡長星繼續說:“我想問一下胡局長,不知道你的孩子在不在這樣的小學上學?如果不在,更好,說明我們玉州市不是所有的學校都是這個樣子。同誌們啊,大家都知道,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是我們事業的未來,我們要倍加愛護。可是,為什麼我們連我們的這些花朵、我們的未來都嗬護不了呢?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我們的財政沒錢嗎!我想再問問胡局長,難道所有這些我們都可以拋開不管,而去花費巨資給你們公安局買直升機嗎?胡局長,我再給你算筆賬,你們市公安局編製六千八百人,現在實有人員八千三百人,幾乎占了全市公務員編製的四分之三;每年耗去經費占全市財政收入的八分之一,今年如果再新招警五百人,花費九千多萬元添置直升機等裝備,可以想象,市裏的包袱會有多麼沉重。我不是危言聳聽,這麼沉重的包袱會把我們壓垮的,而且將使我們年初向玉州人民許諾要辦的十件實事無法實現!”
說到這裏,程學中看到胡長星的頭徹底低了下來,像是落日餘暉下的向日葵。
仿佛感受到了太陽即將落山,其他常委的腦袋也陸續垂了下去,市委第一會議室一時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葵園。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程學中決定一吐為快,不再藏著掖著了。他把目光投向錢良俊,接著說:“剛才錢書記提到的另外一項支出,是給市電視台一千五百萬財政補貼。但是,市電視台屬於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市裏是沒有任何義務給它補貼的。如果僅僅因為市電視台是黨的喉舌,我們就給它巨額的財政補貼,那麼,市人民廣播電台、市經濟廣播電台、市有線電視台、《玉州日報》是不是黨的喉舌呢?他們可不可以也要求市裏給予財政補貼?那樣的話,我們負擔得起嗎?關於市電視台的問題,我認為還是要進行專題調研,最後通過市場的手段來解決問題。據我了解,其他地市的電視台,經過體製改革後,經營情況都是相當好的,人家更新設備的資金也不是當地財政投入的嘛。對於市電視台,我的意見是,他們已經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了,我們不能這麼一直嬌慣著他,讓他一直躺在溫床上,給他喂奶喝,我們要鼓勵他大膽地走入市場中去磨練、去洗禮、去求得發展……”
聽著聽著,錢良俊的眉頭漸漸鎖緊了,兩條濃眉變成了湊在一起打架的胖豆蟲。他沒有想到,在他一直強調要講政治、看大局、算大賬的前提下,程學中仍然會這樣不給他麵子,並且幾乎全盤否定了他的提案。但是,心裏雖然惱火,麵對程學中講得理由如此充足,如此聲情並茂,他也不好貿然反對。這種場合下,碰到這樣一個有來頭的市長,如果貿然反對就會引起爭執,一旦發生了爭執,那將對他的威信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那是得不償失的。所以,還是要算大賬,還是目光要放長遠些。雖然這麼想,錢良俊還是把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了陳海洋身上,作為代替老包主管金融財政的常務副市長,他此時的發言應該是有一定分量的。錢良俊直截了當地把目光投向了一直低著頭的陳海洋,可是,陳海洋看來今天是鐵了心地要裝聾作啞了,眼睛盯在記錄本上一動不動,像個木偶。
哼!錢良俊不滿地哼了一聲,決定不再提財政預算的事,先放放冷處理一下再說。合住本子,錢良俊說:“好,既然大家有不同意見,那財政預算的事咱們就放放改天再議。下麵,還有一個幹部任命,請組織部唐部長講一下,常委們議議!”
陳海洋沒有想到,唐部長提請大家討論的幹部任命,會是市園林局長趙天啟兼任城建局長一職,而城建局長老馬將改任黨委書記。這是他負責的口的幹部任命,竟然沒有人和他這個主管市長打個招呼,他鬱悶得有些難受。
對於這項任命,程學中沒有提出異議,就一致通過了,待市人大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