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時代 第十六章
他們現在說,我這部小說有生活。他們還說,現在缺少寫學生生活的小說。我說過,生活這個詞有很古怪的用法:在公司內部,我們有組織生活、集體生活。在公司以外,我們有家庭生活、夫妻生活。除此之外,你還可以去體驗生活。實際上,生活就是你不樂意它發生但卻發生了的事……和真實不實沒有關係。我初寫這部小說時,他們總說我的小說沒有生活,這不說明別的,隻說明當時這篇小說在生活之外,還說明我很想寫這篇小說;現在卻說有了生活,這不說明別的,隻說明它完全納入了生活的軌道,還說明我現在不想寫這篇小說了。
老師的生活是住在筒子樓裏,每天晚上到習題課上打瞌睡,在校園裏碰上一個露陰癖:而和一個大個子學生戀愛卻不在她的生活之中。她在我的初稿上簽字,說我寫到的事情都是她的生活,原因恰恰是:我寫到的不是她的生活——這件事起初是這樣的。結果事情發展下去走了味兒:我一遍遍地寫著,她一遍遍地簽字,這部小說也變成了她的生活。所以她離開了學校,一走了之。
早上我去上班之前,要花大量的時間梳妝,把臉刮幹淨,在臉上敷上冷霜,描眉畫目。這是很必要的,我的臉色白裏透青,看上去帶點鬼氣,眉毛又太稀。然後在腋下噴上香水,來掩飾最近才有的體味。我的形體顧問建議我穿帶墊子的內衣,因為我肌肉不夠發達。他還建議我用帶墊子的護身,但現在用不著了,那東西已經長得很大。然後我出門,在上班的路上還要去趟花店,給“棕色的”買一束紅色的玫瑰花。在花店裏,有個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子對我擠眉弄眼,我沒理她。後來她又跟我走了一路,一直追到停車場,在我身後說些帶挑逗意味的瘋話……最後,她終於攔住我的車門,說道:大叔,別假正經了——你到底是不是隻鴨?我悶聲喝道:滾蛋!把她攆走了。這種女孩子從小就不學好,功課都是零分,中學畢業就開始工作;和我們不是一路人。然後我坐在方向盤後麵唉聲歎氣,想著“棕色的”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我。要是她肯注意我,和我閑聊幾句,起碼能省下幾道數學題。她解題的速度太快,現有的數學題不夠用了。
有關“棕色的”女同事要寫真正的小說,我現在有如下結論:撇開寫得好壞不論,小說無所謂真偽。如你所知,小說裏準許虛構,所以沒有什麼真正的小說。但它可以分成你真正要寫的小說和你不想寫的小說。還有另外一種區分更有意義:有時候你真正在寫小說,但更多的時候你是在過著某種生活。這也和做愛相仿:假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雙方都想做,那他們就是真正在做愛。假如他們都不想,別人卻要求他們做,那就不是做愛,而是在過夫妻生活。我們坐在辦公室裏,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過寫作生活。她在這種生活中過膩了,就出去體驗生活——這應該說是個錯誤。體驗到的生活和你在過的生活其實是毫無區別的。
我知道,“棕色的”要做的事是:真正地寫小說。要做這件事,就必須從所謂的生活裏逃開。想要真正地寫,就必須到生活之外。但我不敢告訴她這個結論。我膽子很小,不敢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