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第二章(3 / 3)

我舅舅後來說,他繞著測智商的儀器轉了好幾圈,想找它的銘牌,看它是哪個工廠出產的,但是沒找到;隻看到了粗糙的鈑金活,可以證明這東西是國貨。他的結論是:原來有銘牌,後來摳掉了,因為還有銘牌的印子;拆掉的原因大概是怕學員出去以後會把那個工廠炸掉。那機器上有一對電極,要安到受測人的身上。假如安得位置偏低,就會把陰毛燒掉;安高了則把頭頂的毛燒掉。總而言之,要燒掉一些毛,食堂裏遇到毛沒有去淨的豬頭豬肘子,也會送來測測智商,測得的結果是豬頭的智商比藝術家高,豬肘的智商比他們低些。總而言之,這機器工作起來總有一股燎豬毛的味道。假如還有別的味兒,那就是忘了那條標語:“受試前先如廁”,標語後麵還有一個箭頭,指著廁所的方向。廁所的門和銀行的金庫一樣,裝了定時鎖,進去以後就要關你半小時。裏麵還裝了個音響,放著創作歌曲——這種音樂有催屎催尿的作用。

受測時,學員都是這樣要求的:我們還要會女人,請給我留下底下的毛。有時候操作儀器的教員卻說:我想要留下上邊的毛。這是因為習藝所的教員全是純真的女孩子,有些人和學員有了感情,所以留下他的頭發,讓他好看一點;燒掉他的陰毛,省得他拈花惹草。除此之外,她還和他隔著儀器商量道:你就少答對幾道題吧,別電傻了呀!坦白地說,這種因素不一定能降低學員的智商,因為他很可能瘦驢屙硬屎,硬充男子漢。寧可挨電,也不把題答錯。等到測試完成,學員往往癱成一團,於是就時常發生教員哭哭啼啼地把學員往外背的動人情景。

測智商的場麵非常的刺激。房頂上掛了一盞白熾燈,燈泡很小,但燈罩卻大,看起來像個高音喇叭。這盞燈使房間的下半截很亮,卻看不到天花板。教員把學員帶到這裏,嘩啦一聲拉出放人的抽屜,說道:脫衣服,躺上去;然後轉身穿上白大褂,戴上橡皮手套。那屋裏非常冷,脫掉了衣服就起雞皮疙瘩。有些人在此時和教員說幾句笑話,但我舅舅是個沉默的人,他一聲都不吭。抽屜裏有皮帶,教員動手把學員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並緊,左腳墊在右腳下。貧嘴的學員說:綁這麼緊幹嗎,又不是豬。教員說:要是豬也好,我們省心多了。多數學員被綁上以後,都是直撅撅的。教員就說:這時候還不老實?而學員回答:沒有不老實!平時它就是這麼大嘛。教員說:別吹牛了,就轟的一聲把他推進去。我舅舅躺在抽屜裏時也是直撅撅,但人家問他話時,他一聲不吭。教員在他肚子上一拍,說:喂!王犯!和你說話呢!你平時也是這麼大嗎?他卻閉上眼睛,說道:平時比這要小。快點吧。於是也轟隆一聲被推了進去。他們說,這抽屜下麵的輪子很好使,人被推進去時,感覺自己是一個自由落體,完全沒有了重量;然後就“咚”的一聲巨響,頭頂撞在機器的後壁上,有點發麻。我對這一幕有極壞的印象——我很不喜歡被捆進去。當然,假如我是教員,身穿白大褂,把一些美麗的姑娘捆進抽屜,那就大不一樣。

人家說,在那個抽屜的頂壁上,有一個彩色電視屏幕,問題就在這裏顯示。假如教員和學員有交情,在開始測試之前,會招待他先看一段輕鬆的錄像,然後再下手把他電到半死,就如一位仁慈的牙醫,在下手拔牙前先給病人一塊糖吃。但輪到我舅舅,就沒有錄像看。教員不出題,先把他電得一聲慘叫。每一個學員被推進去之前,都是一段冰冷的肉體,隻在口鼻之間有口氣,胯間有個東西像旗杆一樣挺著;但拉出來時就會熱氣蒸騰,好像已經熟透了。但是這種熱氣裏一點好味都沒有,好像蒸了一塊臭肉。假如他頭上有頭發,就會卷起來,好像拉力彈簧,至於那挺著的東西,當然已經倒下去了。但我舅舅不同,他出來時直撅撅的,比進去時長了兩三倍,簡直叫人不敢看。有些人哼哼著,就如有隻牛蜂或者屎殼郎在屋裏飛,有些人卻一聲不吭。而我舅舅出來時,卻像個瘋子一樣狂呼濫喊道:好啊!很好啊!很煽情!如前所述,此時要由教員把學員背走,背法很特別。她們把學員放開,把他的腳拽在肩上,吆喝一聲,就大頭朝下地背走了——據說在屠宰場裏背死豬就是這樣一種背法。但是沒人肯來背我舅舅。她們說:王犯,別裝死,起來走!別人都是死豬,而我舅舅不是。我舅舅真的扶著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掉了。

現在該談談他們的智商是多少。大多數學員的智商都在110至100之間,有個人得了最高分,是115。他還說自己想得個120非難事。但他怕得了這個120,此後就會變得很笨,因為電是能把人打傻了的。至於我舅舅,他的IQ居然是零蛋——他一道題也沒答對。這就讓所領導很是氣憤:就是一根木頭棍子,IQ也不能為零。於是他們又調整了電壓,叫小舅進去補測。再測的結果小舅也沒超過50分。當然,還可以提高一些,但有可能把我舅舅電死。有件事不說你也知道,別人是答對了要挨電,我舅舅是答錯了要挨電。有經驗的教員說,不怕學員調皮搗蛋,就怕學員像我舅舅這樣耍死狗。

測過智商以後,我舅舅滿臉蠟黃地躺在床上,好像得了甲型肝炎。這時候我問他感覺如何,他愣了一陣,然後臉上露出了鬼一樣的微笑說:很好。他還說自己在那個匣子裏精液狂噴,射得滿處都是,好像摔了幾碟子肉凍,又像個用過的避孕套;以致下一個被推進去的人在裏麵狂叫道:我操你媽,王二!你丫積點德好不好!大概是嫌那個匣子被我舅舅弄得不大衛生。據說,有公德的人在上測試器之前,除了屙和尿,還要手淫幾次,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捋幹淨了再進去,這是因為在裏麵人會失控。但我舅舅不肯這樣做,他說,被電打很煽情,捋幹淨了就不煽情。我覺得小舅是對的:他是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都是些不管不顧的家夥。但我搞不清什麼很煽情:是測試器上顯示的那些問題(他還記住了一個問題:“八加七等於幾?”)很煽情,還是電流很煽情,還是自己在匣子裏噴了一些肉凍很煽情?但我舅舅不肯回答,隻是閉上了眼睛。

測過智商的第二天,早上出操時,小舅躺在床上沒有動;別人叫他他也不答應。等到中午吃完飯回來,他還是躺著沒動。同宿舍的人去報告教員,教員說:甭理他,也別給他吃飯,看他能挺多久。於是大家就去上課。等到晚上回來時,滿宿舍都是蒼蠅。這時才發現,小舅不僅死掉了,而且還有點發綠。揭開被子,氣味實在是難聞。於是他們就叫了一輛車,把小舅送往醫院的太平間。然後就討論小舅是怎麼死的,該不該通知家屬,怎樣通知等等。經過慎重研究,得出的結論是我舅舅發了心髒病。死前住了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幾萬元醫藥費。但是我們可以放心,習藝所學員有公費醫療,可以報銷——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與此同時,習藝所派專人前往醫院,把這些情況通知院方,以備我們去查問。等到所有的謊話都編好,準備通知我們時,李家口派出所來電話說,小舅在大地咖啡館裏無證賣畫,又被他們逮住了,叫習藝所去領。這一下叫習藝所裏的人全都摸不著頭腦了。他們誰都不敢去領人,因為可能有三種情形:其一,李家口逮住了個像小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好像連小舅死了所裏都不知道,顯得所裏很笨;其二,李家口派出所在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去領,也是顯得很笨。其三,李家口派出所逮住了小舅的陰魂。在這種情況下去領,助長了封建迷信。後來也不知是哪位天才想起來到醫院的太平間裏看看死小舅,這才發現他是豬肉、黃豆和麵粉做的。這下子活小舅可算惹出大婁子了。

我的舅舅是位偉大的畫家,這位偉大的畫家有個毛病,就是喜歡畫票證。從很小的時候,就會畫電影票、洗澡票,就是不畫錢,他也知道畫錢犯法;隻是偶爾畫幾張珍稀郵票。等到執照被吊銷了以後,他又畫過假執照。但是現在的證件上都有計算機號碼,畫出來也不管用。他還會做各種假東西,最擅長的一手就是到朋友家做客時,用洗衣肥皂做出一泡栩栩如生的大糞放在沙發上,把女主人嚇暈過去。這家夥要溜出習藝所,但又要給所裏一個交代,他叫我給他找幾十斤肉,但我不知道他是做死人。假如知道的話,一定勸他用肥皂來做。把半扇瘟豬放到宿舍裏太討人厭了。

認真分析小舅前半生的得失,發現他有不少失策之處。首先,他不該畫些讓人看不懂的畫。但是如他後來所說,不畫這些畫就成不了畫家。其次,他應該把那些畫叫做海馬、鬆鼠和田螺。但如小舅所說,假如畫得是海馬、鬆鼠和田螺,就不叫真正的畫家。再其次,他不該在習藝所裏裝傻。但正如小舅所說,不裝傻就太過肉麻,難以忍受了。然後是不該逃走、不該在床上放塊死豬肉。但小舅也有的說,不跑等著挨電?不做假死屍,等著人家來找我?所以這些失策也都是有情可原。最後有一條,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跑出來就作畫、賣畫。再過幾天,習藝所通知我們小舅死了,那就天下太平。那時候李家口派出所通知他們逮住了小舅,他們隻能說:此人已死,你們逮錯了。我以為小舅還要給自己找些借口,說什麼自己技癢難熬,等等。誰知他卻發起愣來,愣了好久,才給自己額上重重一掌道:真的!我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