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第四章
20世紀渤海邊上有個大堿廠,生產紅三角牌純堿,因而赫赫有名。現在經過蘆台一帶,還能看到海邊有一大片灰蒙蒙的廠房。因為氨堿法耗電太多,電力又不足,堿廠已經停了工,所需的堿現在要從鹽堿地上刨來。這項工作十分艱苦,好在還有一些犯了錯誤的人需要改造思想,可以讓他們去幹。除此之外,還需要有些沒犯錯誤的人押送他們,這就是這個故事的前因。我舅舅現在還活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還很難說。總而言之,我舅舅在鹽堿地上刨堿,小舅媽押著他。刨堿的地方離蘆台不很遠。每次我路過蘆台,都能看到堿廠青白的空殼子廠房。無數海鳥從門窗留下的大洞裏飛進飛出,遮天蓋地。廢了的堿廠成了個大鳥窩,還有些剃禿瓢掛腳鐐的人在窩裏出入,帶著鏟子和手推車。這說明艱苦的工作不僅是刨堿,還有鏟鳥糞。聽說鳥糞除了做肥料,還能做食品的添加劑。當然,要經過加工,直接吃可不行。
每次我到堿場去,都乘那輛藍殼子交通車。“廠”和“場”隻是一字之差,但不是一個地方。交通車開起來咚咚地響,還有個細長的鐵煙囪,駛在荒廢的鐵道上,一路崩崩地冒著黑煙。假如路上拋了錨,就要下來推;乘客在下麵推車走,司機在車上修機器。運氣不好時,要一直推到目的地。這一路上經過了很多荒廢的車站,很多荒廢了的道岔,所有的鐵軌都生了鏽。生了鏽的鐵很難看。那些車站的牆上寫滿了標語:“保護鐵路一切設施”、“嚴厲打擊盜竊鐵路財產的行為”等,但是所有的門窗都被偷光,隻剩下房屋的殼子,像些骷髏頭。空房子裏住著蝙蝠、野兔子,還有刺蝟。刺蝟灰溜溜的,長了兩雙羅圈腿。我對刺蝟的生活很羨慕:它很閑散,在覓食,同時又在曬太陽,但不要遇上它的天敵黃鼠狼。去過一回堿場,襪子都會被鐵鏽染紅,真不知鐵鏽是怎麼進去的。
我到堿場去看小舅時,心裏總有點別扭。小舅媽和小舅是一對,不管我去看誰,都有點不正經。假如兩個一齊看,就顯得我很賤。假如兩個都不看,那我去看誰?唯一能安慰我的是:我和我舅舅都是藝術家。藝術家外甥看藝術家舅舅,總可以吧。但這種說法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我既不知什麼是藝術,也不知什麼是藝術家。在這種情況下,認定了我們舅甥二人全是藝術家,未免有點不能服人。
堿場裏有一條鐵路,一直通到帳篷中間。在那些帳篷外麵圍著鐵絲網,還有兩座木頭搭的瞭望塔。帳篷之間有一片土場子,除了黃土,還有些石塊,讓人想起了冰川漂礫。正午時分,那些石頭上閃著光。交通車一直開到場中。場子中央有個木頭台子,乍看起來不知派什麼用場。我舅舅一到了那裏,人家就請他到台子前麵躺下來,把腿伸到台子上,取出一副大腳鐐,往他腿上釘。等到釘好以後,你就知道台子是派什麼用場的了。腳鐐的主要部分是一根好幾十公斤重、好幾米長的鐵鏈子。我舅舅躺在地上,看著那條大鐵鏈子,覺得有點小題大做,還覺得鐵鏈子冰人,就說:報告管教!這又何必呢?我不就是畫了兩幅畫嗎?小舅媽說:你別急,我去打聽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萬分遺憾,王犯。沒有再小的鏈子了,你說自己隻畫了兩幅畫,這兒還有隻寫了一首詩的呢。聽了這樣的話,我舅舅再無話可說。後來人家又把我舅舅極為珍視的長發剃掉,刮了一個亮閃閃的頭。有關這頭長發,需要補充說,前麵雖然禿了,後麵還很茂盛,使我舅舅像個前清的遺老,看上去別有風韻;等到剃光了,他變得樸實無華。我舅舅在絕望中呼救道:管教!管教!他們在刮我!小舅媽答道:安靜一點,王犯!不刮你,難道來刮我嗎?我舅舅隻好不言語了。以我舅舅的智慧,到了此時應該明白事情很不對勁。但到了這個地步,小舅也隻有一件事可做:一口咬定他愛小舅媽。換了我也要這樣,打死也不能改口。
我舅舅在堿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堿。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裏麵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堿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堿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後麵,身穿呢子製服,足蹬高筒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簷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吧。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並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鏽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堿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堿,鐵器很快就會鏽。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濕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濕的螺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堿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麼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裏蹲下來尿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後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堿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堿。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裏掂著那根警棍。然後她站住,從左邊衣袋裏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麵,攤開白皙的身體,開始日光浴。過了不久,那個白皙的身體就變得紅撲撲的了。與此同時,我舅舅迎著冷風,流著清水鼻涕,揮著十字鎬,在砸堿。有時小舅媽懶洋洋地喊一聲: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鎬,咣當咣當地奔過去說:報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媽又沒什麼正經事,隻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著清水鼻涕,在冷風裏眯著眼,看了老半天。然後小舅媽問他怎麼樣,我舅舅拿袖子擦著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說:好看,好看!小舅媽很是滿意,就說:好啦,看夠了吧?去幹活吧。我舅舅又咣當咣當地走了回去,心裏嘀咕道:什麼叫“看夠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這麼奔來跑去,還不如帶個望遠鏡呢。